“余姚二山下,东南最名邑”,一代大儒王阳明,在“文献名邦”余姚,接受启蒙教育,度过了人格形成最为关键的少年时期。
浙江余姚,古属绍兴府,崇文重教,硕儒辈出,“学风泽被全国及海东”。从山东琅琊迁徙而来的王氏,因王阳明,一度成为这座江南文化重镇里最知名的家族。
倘若仔细听听余姚城的声音,人们会发现,崛起于姚江两岸的王氏家族,其实并没有秘密武器——王家的家风学风,和这座城的民风社风,本就是一脉相承的。
王阳明的后人,已经在历史中慢慢隐去了。勤学、孝悌、责善——这些王家曾经代代相传的家规族箴,还依旧是这座城市最为崇尚的精神品质。
烟水万人家里,王阳明点亮的那一盏心灯,五百年间,在这座城里一直亮着。
姚江左岸 三两读书声
从阳明先生讲学的中天阁走出来,不到一分钟,行至山腰,余姚城的满城灯火,扑面而来。
阳明晚年,从绍兴回余姚祭祀,都要去中天阁讲学,盛时听者数百。
曾经清净的儒家学术道场,如今是余姚最繁荣的闹市区。山上的读书声已经隐没了,山下姚江的流水声,却和五百年前一模一样。
自山东琅琊迁徙过来之后,王家世代居于姚江边,素有耕读传家之风。王阳明的曾祖去世时,仅留下几箱书作为遗产;父亲龙山公,在宁良府中读书,三年未曾出门。
王阳明三十岁时,白天处理政务,晚上读书。父亲担心他积劳成疾,命令佣人不许带灯入书房。王阳明怕父亲忧心,等父亲就寝后,再点灯夜读。因读书太用功,王阳明染上呕血之疾。
另外一个流传颇广的故事是,被刘瑾等宦官陷害入狱后,王阳明在狱中仍坚持读书。
王阳明46岁时,为养子正宪写下一封著名的家书《示宪儿》。家书第一条要求,就是“勤读书”。
勤读书,在余姚,并不是王家的专利。在晋和南宋两朝,余姚接受了大批中原移民,勤学之风由此渐浓。
余姚市有关王阳明先生的雕塑和牌坊古朴典雅。
“从唐至清,进士634名,状元5人。”余姚市史办公室工作人员谢建龙介绍,仅明朝,余姚就出了300多位进士。
值得一提的是,王阳明之外,还有严子陵、黄宗羲、朱舜水三位先贤出自余姚。
“惟余姚风俗,后生小子,无不读书。”明末清初,史学家张岱,在《夜航船》中如是记录余姚好学之风。外地人小孩从小送去学手艺,余姚人不论条件好坏,先读到20岁,如不合适,再送去学手艺。
“余姚人,现在也是最爱读书。”余姚市教科所副所长谢玲玲介绍。谢玲玲记得,自己在宁波念书时,系里拿奖学金的,也多半是余姚人。
粉墙黛瓦 一缕思亲情
离开龙泉山,拐过一个弯,很快就能走到王阳明的故居。
坐落于闹市中的王守仁故居是当地人的著名地标。
粉墙黛瓦马头墙,阳明故居是典型的江南民居风格。王阳明在外征战时,这也是他最挂念的地方。
在江西破流寇,擒宁王之际,他数次上书,要求辞官,回家探望年迈的父亲和祖母。
“王家家风,特别值得说说的,应该就是孝。”国际阳明学研究中心研究员、余姚市文物保护管理所文保部副主任黄懿说,自王阳明六世祖王纲起,王家就以忠孝立家。
六世祖王纲,年逾七十,被海盗所杀。十六岁的儿子彦达,以死抗争。就连海盗都不得不正视这份孝心:“父忠子孝,杀之不祥。”最终,彦达背着父亲的遗骸归家。
王阳明的父亲王华,当官之后,用一半俸禄供养父亲。年近七十时,他为了逗母亲开心,还常扮童子。
重孝,是王家的传统,更是余姚的城市文化根基。
余姚市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会秘书长谢建龙介绍,余姚是舜的故乡,“余”是支庶的意思,“姚”是舜的姓。余姚地名,取意即是“舜的子孙”。
舜是中国知名的孝子,“孝顺”一词,由“效舜”演化而来。
一江舜水,见证了这座城内孝悌相传的故事。王阳明的弟子黄骥,也是明代出名的孝子。在父亲生病时,他为父亲亲尝汤药。现在,在余姚,还能寻到为黄骥修建的“孝子祠堂”。
五百年后,阳明学者追根溯源发现,孝,竟然还是王阳明人生中至为关键的指路标。
余姚市鹿亭乡李家塔村生活着一支王阳明的旁系后裔,数百年来,王氏子孙默默守着一山竹林耕读传家。
王阳明少时虽勤学,却找不到方向,在思想的迷茫期,一度向佛教和道教寻求答案。
“也是因为孝,他找到了正确的道路。”黄懿认为,王阳明最终转向儒教,孝很关键。
在世人熟悉的诸多王阳明传说中,佛教与道教碰撞的故事不少。黄懿以阳明“点化”僧人举例——杭州虎跑寺,一僧人闭关三年,不语不视,王阳明问“可还想念母亲”,僧人愣住了。第二天,僧人就收拾行李回家了。
国际知名阳明学家冈田武彦在《王阳明大传》中说,正是割舍不下心中孝悌思亲之情,王阳明才从“佛教道教”转至儒教门下,终成一代大儒。
四明山麓 不灭的心灯
位于宁波大红鹰学院行政楼一楼的“阳明讲堂”。
“要总结王家的家风,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凭良心做事,做个好人。”姚江文化研究会会长褚焕灿说,王阳明最知名的思想就是“致良知”学说,王家家风家训,内容很多,精神内核却很简单,就是“致良知”。
褚焕灿介绍,王阳明的直系后裔,目前已经很难寻到,余姚王氏诸多后裔中,距离王阳明最近的一支,在余姚鹿亭乡李家塔村境内,是王阳明叔叔的后代。四明山中的李家塔村,距离余姚城区仅40公里车程,可山高弯急,想要进山得花上一个半小时。
这个千余人的深山小村庄,村里年轻人上大学比例高达80%。村妇女主任马爱娟介绍,王家人很团结,村中只有9位留守老人,为了照顾他们,村里专门办了一个孝老食堂。
国际阳明学研究中心研究员、余姚市文物保护管理所文保部副主任黄懿介绍,不仅是王家,余姚本来宗族观念极强,近些年,还兴起一股“寻根热”,大家族陆续开始修家谱,修宗祠。最近几年,由文化局、乡镇、村三级机构,共同投入资金,修缮的宗祠就有四十余处。
王家宗祠,距今已经数百年,除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每年大年初一,村里各家人都要去祭拜。
“小孩考学,我们也去拜拜祖先。”余姚王氏第二十六代王庆夫,今年已经71岁了,一生育有三子女,大儿子经商,小儿子在政府部门任职,女儿已退休。如今,谈及子女,他最自豪的还是“书都念得好”。
“小一辈好好读书,长大了要照顾老的,就这个家风。”王庆夫说,李家塔村家族的后生辈都很争气——经商,脑子活,身价最高的已有数亿;入伍,能吃苦,有人已经升至大校;治学,在大学任职的也有。
官衔再高,财富再多,礼仪规矩不能忘。家族聚会的时候,正中的主位,一定留给在家务农的太公王海根。
王庆夫说,家风正,王家这么多年没有出过一个“干坏事的”。对于王阳明,这位老人的话也很朴实:“有这么好的祖先,我们不辜负。”
记者手记
偶遇阳明 相视一笑
在前往一个陌生城市之前,我总会在脑海中勾勒他的样子,余姚也不例外。
富庶、拥挤、匆忙……在我看来,置身中国经济最繁荣的地区,余姚理应如此。可是,当我走进这个城市,现实却证明了我判断的巨大谬误。
这是一个慢条斯理的城市,行人闲庭信步,街道宽敞清净,少见逐利面孔,却寻到了久违的温文尔雅。难怪这里有着“东南名邑”、“文献名邦”的美誉。
虽然邻近商贾云集的宁波,余姚却是自古不重商。自南宋起,这里的读书之风就日渐兴盛。据说,凡余姚子弟,都必须进私塾读先圣之书,直到二十岁求不到功名,这才开始学手艺,于读书之外寻一口饭吃。
正如此,到了王阳明诞生的年代,余姚贩夫走卒皆能言孔孟。小小一县,仅明代一朝,居然诞生了300多名进士。
崇文重教,学风昌明,余姚孕育了王阳明,王阳明也成就了余姚。这又何尝不是贵阳的幸运?谪居龙场期间,王阳明讲演心学、教化诸生,岂不是余姚学风的重现?
据说,当年阳明先生在龙场讲学之时,并没有设置讲席,而是和诸生一起游山玩水,听风赏月,诵读经书,在不知不觉中教书育人,大胆地实践自己“随处点化人”的施教方法。
讲学中,王阳明还在修文创立了人生之中第一个书院——龙岗书院,留下了“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烁烁之言,为当时封闭的贵州播下人文的种子。
想必,矗立于何陋轩旁的王阳明,在诵读“立志”、“勤学”、“改过”和“责善”的学规时,王阳明一定在教化众生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一丝欣慰。
此后,黔中腹地以陈文学、徐樾、孙应鳌为代表的王学后生,继承了王阳明的理想,不遗余力推动贵州教育文化事业的发展,让阳明心学在曾经的蛮荒之地长盛不衰……
这时,一阵清脆的课铃声把我的思绪拉回现实。这是晚上八点,酒店旁余姚四中的学生正相继走出教室。夜自习结束了,但一天的学业也许还将持续。
看着他们匆匆离去的背影,我不禁想,既然“知行合一”的淳朴哲学在不断传承,我们的未来是不是充满了更多的希望?既然当年封闭的龙场都能撑起黔中王门大旗,今日奋发的贵阳当然能创造更多的蜕变奇迹。
一朝心念起,人人皆成圣。如果阳明先生也看到这一幕,他会和我相视一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