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逸接受本网专访
“我国非常重视‘以史为鉴,资政育人’,善于借鉴往事,吸取经验教训”
问:谈到与《清史稿》相比较,新世纪编纂《清史》有许多可作超越之处的时候,您说:“倒不是修史人的本领大,而是时代给予修史人的厚礼。”如何理解“时代给予修史人的厚礼”?请您介绍一下《清史》编纂工作的进展。
戴逸:我国非常重视“以史为鉴,资政育人”,善于借鉴往事,吸取经验教训。同时,我们还形成了易代修史的传统。宋修唐史、元修宋史、明修元史、清修明史,这一修史的优良传统绵延不断,经久未衰。易代修史往往比较公正,离得远了,看得也清楚。
北洋政府曾开设清史馆,编纂清史,历时14年,至1927年完成536卷的《清史稿》。但由于编纂《清史稿》的人大都是清朝的遗老遗少,对清王朝恋恋不舍,故而在不少重大问题上记载失实,评论不公,国民党统治时代被列为禁书。平心而论,《清史稿》有相当的学术价值,但也存在严重的缺陷。此外,档案之于修史是非常重要的,没有第一手的档案记载,编出来的历史是不真实的。编纂《清史稿》时,清宫所藏历史档案仍存放在宫里,尚未为世人知,大大影响了修史质量。
2002年8月,在国家大力支持下,《清史》编纂工作正式启动。相较于《清史稿》,各方面编纂条件都较成熟,档案资料也很丰富。目前《清史》已经完成110多卷的稿本,但还要经过精打细磨,肯定比《清史稿》质量要好。此外,《清史》编纂中,写作固然很重要,文献整理工作也是很关键的组成部分,不可或缺,至今已经出版了很多资料、档案等文献,比如《清代诗文集汇编》,共800册,收录清代诗文集4000余种,录诗文不下500万首,全面展现了清代诗文的全貌和特点。
戴逸接受本网专访
“一个盛世的到来必定要有反贪腐作为先导,反贪腐是盛世到来的推动力和有力手段,为盛世开辟道路,扫清前进道路上的障碍”
问:清朝的康雍乾三代,都对贪污腐化采取了比较严厉的惩治措施,请您具体介绍一下。
戴逸:在我国历史上,各朝都反对贪腐,留下了很多惩治贪腐大案的资料。我认为,一个盛世的到来必定要有反贪腐作为先导,反贪腐是盛世到来的推动力和有力手段,为盛世开辟道路,扫清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比如乾隆盛世的到来就不是偶然的,雍正皇帝雷霆手段、全力以赴反贪腐,也起到了一定作用,乾隆初年官场风气清正,推动了盛世的到来。贪腐导致财政、经济羸弱,发展阻力大,不打击贪腐官员,工作进行不下去。
从清朝来讲,康雍乾三朝反贪腐都有各自的特点,环境不同、手段不同,效果也不一样。
康熙继位以前,中国经过长期的战争,环境恶劣,不仅老百姓水深火热,政府也贫穷,发不出各地官员的俸饷,无法养活自己的官僚,一定程度上默许了官员贪污。那时官员的薪资低,一个知县的工资是25两银子。这是什么概念?《红楼梦》里刘姥姥算“螃蟹账”,说是大观园的一餐螃蟹宴一共花了20多两银子,够庄稼人一年的开销了,就是说,当时知县的工资也就相当于一户农民的全年支出。所以康熙以前的史料中几乎没有反贪污,风气混乱。康熙亲政之后,提出“官清”,就是指治理吏治。
康熙的治理手段是教育,推崇理学、道学,推行《圣谕十六条》,要求官员、百姓都要参与,每个初一、十五宣读,教育官员要爱民、对老百姓好,修身养性,起到了一定作用,涌现了如于成龙等一些修身养性功夫做得好的人,明白怎么做人、做官,有自己的信条。同时康熙注重树立清官榜样,比较有名的如张伯行、张鹏翮等等。此外,也惩治了一批贪官,比如“昆山三徐”,徐元文、徐秉义、徐乾学三兄弟,后来被贬职。总的来说,康熙时代惩处力度相比于雍正和乾隆,不是那么大。
雍正就不一样,他采取了一些制度遏制贪腐。到了康熙晚期,官场趋于混乱。雍正元年正月初一,发布的第一份诏旨就是给全国的督抚州县讲为官之道,层层告诫。另一方面,他也大力惩治贪官。当时亏空国库现象很严重,省里、县里都如此。雍正上台之后严查亏空,于元年成立了会考府,主要功能就是反贪污,专门考察各地方亏空的情况,在全国甄别贪官,一旦发现就要他们退赔。曹雪芹家就是因此被抄。雍正惩处贪官力度大,手段严厉,而且不避亲。有人揭发一个官员贪污了四千两银子,奉送给了15个人,这15个人里面有他的十二弟允祹,雍正把送钱的单子全部公布,要这15个人退赔,允祹没有钱,就在王府前把家具摆出来变卖。这种惩处确实对遏制贪腐起到了一定作用,刹住了风气。雍正还实行“耗羡归公”,不仅减轻了人民负担,还以此设立“养廉银”,大幅度提高官吏们的俸入,保证廉政的推行。
乾隆上台的时候,前期官场清正,吏治较好。乾隆十三年以前只杀过一个大的官僚,三朝的老臣子鄂善。那时,乾隆刚定了贪污一千两以上就要判处死刑的规矩,没过多久就发现鄂善贪污四千两。因为他年龄很大,乾隆不忍心杀他,辗转反侧考虑了一晚上,最后命他自尽。
乾隆时代,国家富裕,国库充盈,贸易市场很大,与外国通商频繁,但同时出现了漏洞,对于礼义廉耻不太讲了,风气慢慢就坏了,以至于吏治败坏,贪污贿赂公行。乾隆也企图挽回这一江河日下的趋势,他命令检举整顿,屡兴大狱,用严刑峻法打击贪污贿赂的不法行为,因贪污受贿被杀戮、关押、遣戍的官僚多得不可胜计,虽然不可能从根本上扭转腐败风气,但还是起到了一定作用。比如他的皇贵妃高氏的家人,高恒、高朴,分别因为中饱私囊和盗鬻官玉被问死刑。
清朝最大的贪污案甘肃冒赈案发生在乾隆四十六年。甘肃连年大旱,饿死不少百姓,当地官员请示朝廷开展捐粮运动,捐得多的富户可以取得“监生”资格,但在实际操作中,却只收银子不收粮食,数年之间,就筹集了上百万两白银。这笔钱很多没有用来救灾,而是在编造假账报销后,被各级官员私分。这些官员搞成利益集团,发现一个人,牵出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最后一共杀掉包括总督、巡抚等在内的知县以上官员60多人,充军50多人,还有被监禁和革职降职的。这是清朝最大的一个案子,不只涉及甘肃一个省,还牵连到别的省。
封建专制体制根深蒂固,到康雍乾时期更是变本加厉。在经济发展、社会财富增加的情况下,权力高度集中,缺少制约,缺少法治,很容易导致权钱交易的腐败现象。
举个乾隆的例子。他身边的大贪官和珅,非常得他器重。有个叫曹锡宝的御史,不敢弹劾和珅,就弹劾了和珅的两个家奴。这两个家奴在通州开了典当,有地多顷,钱财丰厚,一个官吏的家奴有那么多钱,可见这里面有问题,希望乾隆往上查一查。皇帝说好,查一查,他倒没让和珅去查,他当着和珅面让别人查。和珅立刻就通风报信,让家奴赶紧把当铺、字号给毁掉,结果查无实据,就躲过去了。后来乾隆一死,他的儿子立马就把和珅抓起来,有一句话说“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可见贪腐程度非常厉害。
乾隆五十五年,大臣尹壮图上了一道奏折,说各省仓库里面存的银子、粮食都少了很多,让那些贪官拿走了。乾隆一听就火了,你说各个省都这样?我不信,你这样说就是把我当成糊涂人了,天下事竟然你知道我不知道?既然这样,我派两个官员跟你去各个省查。查了七个省,每查一个省,那两个官员就预先通知沿途赶紧把仓库补满、库银补足,一查结论是粮库俱满、库银俱足。这不是诬告官员、诽谤朝廷吗?尹壮图被革职回家。
由此可见,那个社会里面,搞反贪污是搞不彻底的。
戴逸接受本网专访
“修齐的基础没做好,很难治国平天下。如果要治国、平天下,自己的性情不恬静,贪婪的性格没有改变,就管国家大事,能不出毛病吗”
问:历史学家要有史德,“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秉笔直书,不溢美不隐恶;为官者要有官德,“廉不言贫,勤不道苦”。人而无德,行之不远,只有明大德、守公德、严私德,其才方能用得其所。您怎么看待道德对一个人、一个国家民族的影响?
戴逸:做什么事都要有道德。做史官要有道德,秉笔直书,因为写的是一部正史,不能涂抹改写,否则就是历史伪造。“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中齐太史的故事,讲的是齐国的大臣崔杼弑君齐庄公,齐太史乃直书:“崔杼弑其君。”崔杼就杀了齐太史,太史的两个弟弟也如实记载,都被崔杼杀了,最后一个弟弟还是这样写,而且有个南史氏还在那儿等着,如果崔杼把这个弟弟也杀掉,他还准备继续记载此事,前仆后继,认为这是光荣的。
为了这种史学家的道德,还要细心求证,我们现在也很注意,有的史料中的档案也不能完全相信,因为档案是官方记载的,代表的是官方的观点。比如孝庄太后下嫁给多尔衮,有没有这事,从档案上查不出来,不会记载,那么就要去找其他资料。类似的问题很多。
对于从政的人来讲,道德也是非常重要的。过去,理学家就讲究养性,修齐治平,这是一个完整的体系。修,首先是修身、讲道德,齐家,要治家、家要管好,然后才是治国平天下,修齐的基础没做好,很难治国平天下。如果要治国、平天下,自己的性情不恬静,贪婪的性格没有改变,不能约束家庭成员在外胡作非为,这样管理国家大事,能不出毛病吗?很容易被诱惑,被物质利益诱惑。
戴逸接受本网专访
“当前,我们处于这样一个改革发展的关键时期,要爬上这个坡去,坚决惩治腐败非常重要”
问:您作为一位历史学家,您对推进全面从严治党有哪些建议?
戴逸:现在这方面的成果还是比较大的,一年查处那么多腐败分子,社会风气也有很大变化,我们都很高兴。
从历史上看,时间、地点、条件不同了,做法也不能与过去相同,但有的做法有一些借鉴意义。比如注重教化,加强传统文化的教育。公务员读书很重要,不只是学习知识,更要通过读书学会做人。一个人的一生要有抱负,有一个良好的志愿,就如同一个国家要有一个目标。活着干什么?活着不是为了享乐,这种是比较低级的。高尚的爱好、高尚的性格哪里来,从读书中来,读书就能够修养身心。此外我认为任职回避也可以借鉴,过去本县的人不能当本县的知县,本省的不能当本省的一把手,免得七大姑八大姨、亲戚朋友都卷进来,如果领导都是本地人,就比较容易发生问题。
当前,我们处于这样一个改革发展的关键时期,要爬上这个坡去,坚决惩治腐败非常重要。如果这方面的工作停滞下来,那就极有可能成为我们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诱因。我们这样的一个大国,迈不过去这个陷阱,就没有人能养活我们。
问:还在北京大学读书时,您就在进步书刊的影响下,组织发起学生运动,并因此受到反动政府的通缉,后来通过地下党组织的帮助奔向解放区,从此翻开了人生新的一页。您说您第一次了解到中国共产党的历史,犹如发现了新世界?
戴逸:我从小看历史书很多,但看的都是线装书,到了北大读书之后,接触了马克思主义,如共产党宣言等等,这些引导我参加了革命。在北大读了两年以后,因为参加学生运动,受到通缉,就到了解放区。我原名叫戴秉衡,后来改叫戴逸,这个“逸”字就是从北京逃亡之际更改的。
我喜欢历史、爱好历史,可是那时一点儿都不了解当代历史,对我来说是一个新的世界。到了解放区以后,我才了解到中国共产党的历史、英雄人物与事迹,闻所未闻、从来也没有见过的。还有一点,我年轻的时候是在日本人的统治之下,那是一个阴暗的世界,一到解放区,情况完全不一样,是一个光明的世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军民关系非常好,大小干部吃的饭都是一样的,是一个平等的世界,每人每月都是发6斤小米,大概现在折合成两三块钱,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生活,跟以前在日本统治区大不相同。
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在党的领导下,中国的变化太快了,当年我从来没想到我能活到90岁,我也没想到能看到今天的世界,现在的物质财富是过去不可比拟的,当初没想到中国有今日辉煌的成就、如此的成绩。作为一名老党员,我感觉到非常自豪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