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孩子的成绩单时,广西壮族自治区南宁市的郑峰(化名)感觉几千元的培训费打了水漂。
几个月前,他冲着“在校名师指导”“3个月培训能在原有成绩基础上提高20分”“没效果退钱”等承诺,给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报了南宁市一家培训机构的数学辅导班。然而,孩子的期末考试成绩依然不理想。更让他惊讶的是,孩子告诉他,在这家培训机构里上课的教师不仅不是什么名师,有的还不一定有教师资格证。郑峰拿着合同找到这家培训机构要求退钱时,却吃了闭门羹。
“教育部门有规定在校教师不能在外面做有偿培训,真不知社会上这些培训机构哪儿来这么多名师?”当郑峰把自己的遭遇发到网上后,有网友评价道。
现如今,师资造假已成了教育培训行业普遍存在的一个问题。不光是郑峰碰到的这家不知名的小培训班,前不久,国内一家知名的教育培训机构旗下的品牌也被媒体曝光,将毫无从教经验的应届毕业生包装成“经验丰富”的名师。
假名师为何成了教育培训机构的高发传染病?
在校生摇身一变成“名师”
8月初的一天上午,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以家长身份来到了郑峰给孩子报名的这家教育培训机构进行调查。这家培训机构位于南宁市东葛路某小区内,附近因为中小学校众多,周边集聚了30多家培训机构。
“我们这里的老师都是一线名师,都是经过统一培训的,也都有教师资格证,不存在大学生授课的情况。”咨询时,该机构负责人一直不断强调“一线”“教龄丰富”“对症下药”等字眼,而对于老师的详细信息,如毕业院校、具体教龄、工作经历等,该负责人却不愿细说,一再转移话题劝记者带孩子过来先做个测评再说。
随后,记者拨通了该教育培训机构的电话,自称是一名正在求职的大学生,询问该机构是否还招老师。当记者问到自己还没毕业、没有教师资格证是否有资格应聘时,该机构负责人表示可以先投简历试试,因为“万事不是绝对的,而且授课前会安排入职培训”。
广西师范学院的大四学生徐瑞(化名)向记者透露,他在做暑期兼职时,就曾被该负责人包装成参加过国培计划“中小学教师示范性培训项目”的优秀教师。去年暑假,他到南宁市西乡塘区另一家教育培训机构应聘,在经过面试和笔试之后,机构为他安排了一次简单的入职培训。
“说是培训,其实主要是要加强你的口语表达能力及临场应变能力。”在徐瑞看来,培训班里所说的“应变能力”更像是对付家长的能力。在入职培训时,机构里资历较老的教师会专门就“如何打消家长的疑虑”进行讲解:当家长问起老师的师资时,要介绍是从学校出来有经验的老师。如果家长一再坚持追问,可以说老师的档案放在总部,要看的话需要从总部寄送过来。这时最好的做法是想办法吸引家长亲身感受课堂,当他们觉得还不错时,便不会再继续纠结师资的相关问题了。
曾经在深圳市一家教育培训机构工作过的马老师介绍,有的培训班的老师甚至不用真名授课,一方面便于“包装宣传”,另一方面也便于掩盖一些人不具备教师资格的情况,使得家长无从查证。
在记者走访的多家教育培训机构里,很多机构的负责人都表示,授课老师都是他们定向培养的优秀教师。和公办学校一样,机构的老师每周定期参加统一教研,每月有定期的考试。但徐瑞透露说,事实上考核难度并不大,只要考得不太差,一般都可通过。做这行不需要丰富的教学经验,机构内部有一整套完整的教材体系,老师只要跟着教案走就行。
打“名师”牌成了业内的必然选择?
今年暑假,南宁市民赵先生为上初二的女儿报了一个“暑期套餐”,里面包含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等为女儿量身打造的一系列学习课程。赵先生表示,起初只是想报个英语班,但孩子在做了培训教育机构的测评试题后,结果不容乐观。听了经工作人员的分析和建议,他最终咬牙报了价值1万多元的学习套餐。
而另一位低龄孩子家长报班的出发点则是“与其假期让孩子到处瞎玩,不如来这里学习”。一家培训教育机构的前台告诉记者,现在有相当一部分家长更愿意把培训机构当做托管孩子的场所,是不是真名师并不重要,反正天天有人陪着学习,成绩多少会有提高。
“目前小学生很多选择大班教学,而初高中生则有不少选择‘一对一’式教学。”培训讲师陈桑(化名)告诉记者,对于前来咨询的家长,机构会选择对症下药。孩子年龄稍小的,就领着家长试听一节课,课堂上老师只要做到有亲和力、能与孩子沟通就行;孩子年龄稍大的,就尽量压低其基础水平,同时渲染升学压力,一番铺垫下来,不需要推荐,家长自己就会抢着要“名师一对一辅导”,冠上“名师”的旗号才能让昂贵的课程价格显得物有所值。
陈桑今年从北京一所高校毕业后回到家乡南宁,并成功通过某连锁教育培训机构的应聘。在该机构名师风采一栏对其的介绍是:北京211高校毕业,已有1年教龄,但在采访时,陈桑直言:自己入职仅1个月。
在陈桑看来,所谓“名师包装”只是培训机构的营销策略之一,在通往“名师”的道路上,最重要的是如何说服学生、讨学生喜欢,“能够满足大多数人的诉求,你就是‘名师’”。
基本上,低年级的学生并不在意教学质量,也不喜欢严厉苛刻的老师,所以老师需要摸清楚孩子的心理,简单来说孩子们喜欢什么,培训机构就会尽量投其所好。陈桑的一位同事是负责试讲班的,最常用的技巧是发奖励,若同学们能在家长参观的时候积极配合,就能得到他精心准备的小玩具。
“名师一对一辅导”,看似物有所值,但据陈桑透露,这是教育培训机构“捞油水的法宝”。“一般来说,刚毕业或没毕业的大学生教学经验少,但上进心比较强,还肯用功,与初高中生之间也更容易沟通,机构通常会把这样的新人讲师安排到‘一对一’岗位上。”陈桑说,“一对一辅导”一个小时收费约200元,而初入职的大学生只能拿到十分之一的提成,这些低成本、高回报的假“名师”自然最受培训机构青睐。
“不能说是造假,只能说做生意打广告时总要允许一定程度的夸张吧?”深圳一家培训教育机构负责人杨明山告诉记者,打“名师”牌几乎成了业内的必然选择,“大家都说自己那里有一线名师,只有你老老实实地说我这儿的师资大部分都是大学生,你觉得会有家长愿意来报名吗?”
杨明山透露说,由于课外辅导机构在广告与硬件设施上花费过多,机构里教师的薪资一般较低,很难请动真正资质优秀的老师,而且各类辅导机构中教师流动性大、更换频繁成为教育培训行业的通病:“可能广告刚打出去没多久,先前招到的资深教师就跳槽或是不干了,只能找些不那么资深的人来顶替了。”
师资乱象要靠市场自身的竞争来解决
去年12月,中国教育学会与艾瑞咨询机构在北京发布了《中国辅导教育行业及辅导机构教师现状调查报告》(以下简称《报告》)。《报告》显示,我国中小学课外辅导行业已经成长为一个体量巨大的市场,2016年行业市场规模超过8000亿元,参加学生规模超过1.37亿人次,辅导机构教师规模达700万至850万人。
近万亿元的市场份额背后是巨大的利益诱惑,这块“大蛋糕”也成了无数企业眼中的“唐僧肉”。该《报告》调查发现,我国的辅导机构,行业集中度低,数量众多的中小型机构占据绝大部分市场,在8000多亿元的市场规模中,还未出现任何一家机构拥有超过1%的市场份额,说明了这一行业的碎片化特征。同时,家长对辅导机构教师的认可度普遍偏低。调研中,有近三成家长对辅导机构教师的整体专业素质持质疑态度,家长对于辅导机构教师流动性大也表示了普遍性的担忧。
面对数量众多的教育培训机构,相关部门的监管就有些力不从心了。据了解,目前市场的教育培训机构基本上都属于非学历教育,教育部门对于非学历教育办学许可证的审批权已下放到各县区,县区教育部门依据“民办教育促进法”的相关规定进行审批,对办学环境、办学设施、师资力量等都有一定的规范要求。
记者在南宁市青秀区教育局采访时了解到,教育培训机构在申请成立时需要提交教师的资质证明材料,而且明确必须是相应科目的、具备教师资格证的老师,大学生授课一般是不允许的。
“我们辖区管辖着大概205所学校,不可能一个个去审查,也可能我们刚检查过,他第二天就增加教师,却没有按要求来我们这里补办材料,进行备案。”青秀区教育局的一名工作人员表示,对于这种情况,他们每年会通过抽查或年检的方式进行监管,查到不合格的会要求进行整改。
这名工作人员表示,面对不规范办学的情况,更多地要依靠家长和群众的监督,但目前教育局收到的对培训机构的各类投诉中,非法办学、无照经营或收费不合理、培训效果不好的投诉居多,却很少收到有关师资造假的投诉。
还有一些机构为了逃避教育部门的监管,打起了擦边球。南宁市工商局办公室张主任在接受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采访时表示,有人在工商注册时是申请开办文化传播、文化咨询类的公司,经营范围里也没有写培训,最后却办起了教育培训。如果接到这类机构师资造假的投诉,工商部门没有相应的执法标准,只能转给教育部门去管。
但按照谁审批谁监管的原则,各部门只监管本部门审批、注册的培训机构。青秀区教育局工作人员明确表示,没有在教育局登记的培训教育机构并不在他们的管辖范围之内。
“师资造假也可能涉及虚假广告或是违法广告,这块归我们管,如果发现这种情况,可以直接向我们‘12315’消费者投诉举报专线电话反映。”张主任说。
在北京大学中国教育财政科学研究所刘明兴教授看来,培训机构师资乱象问题最终还要靠市场自身的竞争来解决,而不是政府监管。这一过程就像上世纪80年代,温州和泉州的民营企业造假成风——生产纸糊的皮鞋等。尽管各级政府开展了打击假冒伪劣产品的专项行动,但效果不明显。到上世纪90年代以后,地方民营企业从简单扩张,开始购并重组和品牌化竞争,质量问题就不是问题了。民办教育集中的社会培训机构也会遵循类似的发展规律。
“我相信家长是理性的,他们自己会比较选择产品的质量。”刘明兴说,培训机构有典型的两类,一类是针对公办学校的竞争性考试,一类是提供多元化服务。前者的竞争性很强,市场信号非常明确和可观测。如果一定要监管的话,那最好还是建立行业自律组织,就像温州的鞋业协会一样。
实习生 邹青青 罗屹钦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谢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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