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莫言:人类灵魂的实验室

来源:中国日报网
2012-10-10 15:19:52

“残酷是所有的人类都具有的一种隐藏的本性”

问:我的一位印度籍同事最近看了您的《丰乳肥臀》英译本,她觉得里面有太多血腥和暴力。您对此怎么看?

莫言:这个我想跟我们的历史经验和我们个人的经历也有关系。我们一旦进入到历史叙述的领域里去,历史当中所充满的事件必然要诉诸笔端。但我觉得她(采访者的印度同事)说的也未必就是那么那个,难道西方的文学里面就没有这样的场面了吗?也有很多战争场面的描写,他们印度拉什迪的小说里不是也有很多恐怖和暴力场面的描写吗?所以我觉得很多西方的读者,很多西方的所谓的批评家总是把中国小说里面的暴力描写来批评,我觉得有时候是一种人云亦云,有的人他根本就没看过你的小说,只是凭印象说,哦,有的人说,莫言是一个专写暴力和血腥的作家,他然后也就是接着说我。但实际上你问他,从哪一本书里读到了我哪一个血腥的镜头啊?章节啊?他未必就能说得出来。我觉得一大半对我进行这种批评的人,是根本就没有读过我的书的人。假如他读过我的书的话,我想他就会对我的小说里这一部分的暴力的描写有一种新的阐释。

我想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是我的《檀香刑》这部小说,因为这是写刑法的,写刽子手的。国内的有些批评家也曾经对这个问题发表了很多严酷的批评。但是我想这个问题有我自己的理解,我也曾经为自己辩护过,但是我想更有力的辩护还是来自西方读者。

我今年(2009年)十月份在慕尼黑的奥格斯堡碰到了一个德国教授,他在我的一次演讲活动中专门对《檀香刑》里边的血腥和暴力发表了其见解。他说第一个就是说,并不是中国人就是最血腥、最暴力的,这种批评是不成立的。他引用了当年德国皇帝发给他的驻扎在八国联军的将士们的一封信件命令,德皇说,“你们要毫不留情地杀中国人,直到让中国人见到你们都颤抖都跪到地上为止。”然后另外一本在德国公开出版的书,当时八国联军驻中国的一个德国士兵写给他的父母亲的一封信,在信中详细地描述了他在一次战斗当中杀了多少带辫子的中国人,包括妇女、儿童。这次在山东半岛唯一一次杀戮就是在离我的故乡十几里地的一个村庄,“沙窝惨案”,我想这个德国士兵很可能就是在离我的故乡十几里地的“沙窝惨案”的参加者。他当作一项了不起的战绩,那么详细地描述了他怎么样杀中国人的过程。所以这个德国教授就说,“你看看,这就是一百多年前发生的事情,这是我们德国人在山东,在莫言先生的故乡犯下的滔天罪行。”

残酷是所有的人类都具有的一种隐藏的本性,只要它以光明正大的名义,用皇帝的命令或者用革命的名义来下达或者执行,它就会变成一种公开的暴行的借口,每个暴行的制造者都会变成英雄一样,受到欢迎,得到鲜花和勋章。

然后他又说,莫言这个《檀香刑》里边关于酷刑的描写应该有很多中的解读。他认为这个被钉到木桩上的农民起义领袖就是一个中国版的耶稣。“我们西方人一进教堂就会看到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所以钉到木桩上的农民起义领袖不也像耶稣吗?他本来有好几次逃生的机会,但是他不想逃。本来是他们买通了一个叫花子,叫花子也愿意替他死,但他自己不愿意,自己愿意以自己的死来唤醒老百姓的觉悟,这难道不是一个像基督一样的人物吗?”

我想他这种解读真是让我感到无比的欣慰。文学没有唯一的标准答案,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答案、解读,但是这种解读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我觉得一个西方的读者能够这样解读,而且能够这样毫不避讳地,以他们本国人犯下的历史罪行来为一个中国作家来辩护,我觉得这种精神真是值得我钦佩的。

我觉得我们的某些批评家没有这样的公正之心,他们是人云亦云,他们根本就没看过我的书,或者根本就没看明白我的书要说什么。因为我的经历跟他们不一样,我都怀疑那些从幼儿园进了小学、中学、大学,然后一直在大学或者高级的学术研究机关里工作的这样的一些书生能够理解我的小说。他们饿过肚子吗?他们见过血吗?他们经受过什么样的苦难吗?没有苦难的经历,所以他对我描写的苦难,他是受不了的。

但是对于我们这种经受过苦难的人,见过苦难的场面的人来讲,我觉得是有责任把它写出来,不这样的话,不足以惊醒世人。就像甲流的时候给打疫苗一样,我的小说有一种疫苗的作用,我给你注射上一针恶的疫苗,一针暴力的疫苗,然后让你将来对这种暴力有一种抵抗力。否则的话,你到了社会上,碰到这样的事件你会感觉到不可收拾,非常失望,甚至绝望。只有你认识到我们人如果到了一个不正常的环境里会变的非常可怕,非常坏,你有这样的精神准备,才可以更加宽容地对别人,理解别人,才可以逐渐地适应这个社会。

为什么我们这种学校的教育,孩子们一走出校门,走入社会就会感觉到茫然无措,感觉到过去在学校里面他们想象的社会跟真实的社会相比是不一样的,真实的社会更加可怕和邪恶?我觉得就在于我们一直在美化教育、欺骗教育,不敢面对现实。

问:书的后半部分描写了荒谬的现实社会,道德沦丧。这样的社会希望何在?

莫言:书的后半部分就是一种现实。如果说前边的部分还有很多我的虚构的话,到了小说的第四部分,我觉得很多都是现实生活中有的,而我还是用了非常节制的办法来写,像代孕,生育方面不公平的现象,形形色色的奇闻逸事,欲望的极度膨胀,人的邪恶天性的极度表现,都是在我们生活当中触目可见的。

当然我想即便在这样一个社会里边,善和美的东西依然存在。即便是像蝌蚪这样忍受了不白之冤,被一个明明是抢钱的小孩疯狂地追杀,他到最后得到了一个觉醒、觉悟,那就是恶是不可消灭掉的,恶是社会上应该存在的东西,就像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毒蛇猛兽,就像森林里面存在着狼和老虎一样,不可能把恶消灭干净,恶它们的存在是有理由的。因为没有恶的存在,善和美也就无处生存。只有跟恶和平共处,善和美才可以放出更加灿烂的光芒。这就是蝌蚪的一种觉悟吧,也是我对当下社会上各种黑暗现象、丑陋现象的认识。

这也是上个星期我在北大跟马丁·瓦而泽先生谈话的时候,马丁·瓦而泽先生说,作家应该在他的作品里面甚至同情一个十恶不赦的恶棍。我想真正的悲悯,真正的同情心因该是对恶棍的同情,因为恶棍实际上也是一个受害者。

就像前几年在美国的福吉尼亚大学,一个韩国籍的学生开枪射杀了他30多个同学,无辜的同学和老师。当举行追悼死者的晚会的时候,这些死难者的家属们没有忘记给这个开枪的韩国学生也点亮了一支蜡烛,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孩子也是痛苦和不幸的,他毁灭自己也是对一个生命的毁灭。他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也经过了长期的痛苦的思想斗争,所以他本身也是个病人、患者、不幸者。所以我想这支蜡烛倍感珍贵,就比一般的那种为善良的好人点燃的蜡烛更让人感悟,感悟到真正的宽容和理解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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