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张嘉豪在在奥地利训练。 受访者供图
张嘉豪在面包房。 受访者供图
张嘉豪在学会“落叶飘”的那个冬天,爱上了滑雪。“落叶飘”是单板滑雪的基本功,学好了,可以像落叶从高空飘落那样,呈Z字型在雪道上左右摆动着滑行。
那一年他17岁,被就读的职高打发到凯宾斯基酒店做学徒,在不同的部门实习——日本餐厅、西饼房、肉房、意大利餐厅。每日,他拿着固定的配方表执行任务,做便当、烤土司、切肉、灌香肠。
他用挤出的时间滑雪。滑雪的时候,双脚踩在这宽约30厘米,长约1.5米的雪板上,手臂、肩膀、脚跟,身体的任何轻微变化,都会牵动全身,让人停住、变速或转向。他觉得,这项运动教人产生“自由”“飞翔”的感觉。
他遇上的是中国滑雪市场开始“爆发式增长”的时代,2015年,北京成功申办2022年冬季奥运会。申奥成功当年,滑雪市场规模增长近百亿元,全国多了108家滑雪场、700台造雪机,魔毯总长度增长了两万多米。
那时有一群人因爱上滑雪碰见,年龄职业各异,张嘉豪是其中最小的一个。
2016年,在鸟巢举办的沸雪北京世界单板滑雪赛上,张嘉豪拿到了当时的全国最好成绩。处于运动生涯巅峰的他想去冬奥会冲一把,站到这个“最高荣誉”的赛场。
听到张嘉豪的这个愿望,他的朋友,滑雪爱好者刘晶磊“始终觉得这事儿不太靠谱”。另一位朋友——职业滑雪教练大国觉得“希望不大”,并且他相信,张嘉豪自己也明白这点。而张嘉豪父亲想到,“在咱们的概念里,参加奥运会是不是必须得是国家队的啊?”
但一起滑雪的朋友都知道,张嘉豪是雪场上最“疯”最“愣”的一个。2021年8月起,张嘉豪顶着疫情在全球刷比赛,参赛经历和名次将为他赢得积分。按照国际雪联的要求,作为东道主国家选手,世界杯前30的比赛成绩和本国排名最高的积分,可以换得冬奥会的入场券。
失败在111天后到来。在荷兰的两场比赛上,他出现相似的失误,落地没能站稳,止步洲际杯预赛,没能进入世界杯赛。
在冬奥会倒计时48天的时候,张嘉豪对刘晶磊说,“我运动员的路走到头了。”他扎进雪场的这些年,中国滑雪大环境在变。如今,中国滑雪市场规模接近900亿元,5年内翻了一番。更多的年轻人涌了上来,目前在国内同项目运动员里,张嘉豪已经从排名前三变为排名前十。他已经26岁,到了该退役的年龄。朋友们也从滑雪转向教学和幕后。属于张嘉豪和他朋友们的单板滑雪时代,已经过去。
失败
张嘉豪记得,2019年后,他已经没有那么多“想赢”的欲望了。他知道赢不了。2016年到2019年,他在国内比赛中能稳定拿到前三名,还在坡面障碍赛中获过全国冠军。5年前,国家单板大跳台和坡面障碍技巧国家队成立。他有过进国家队的想法,但当时的他已过20岁,那边回复说,“你先自己练着,我们需要了你再来。”
刘晶磊看到张嘉豪在一步步落后。“就在眼前发生,也不用解释,大家都看得明白。一次次比赛,那些人成绩哗啦哗啦的,进步太快了。”
但张嘉豪“说白了还是有点不服,想再拼一把”。于是,2021年8月,张嘉豪只身前往美国、加拿大、智利、瑞士、荷兰参加各地滑雪比赛,积累国际雪联积分,冲击冬奥会资格。4个月里,他一个人处理衣食住行的琐事。顾不上考虑营养问题,“有什么吃什么”,在高强度的比赛间隙,他有时候会吃泡面。
疫情正在全球肆虐,不断变换的确诊数字,不断取消的比赛和签证,给他增加着不确定性。张嘉豪出发前想过此行最坏的结果:“感染新冠”。
从智利去瑞士时,比赛前一星期他的签证才在中国办好,快递来不及,他说让朋友去机场堵,找最近的一趟航班上的陌生人,帮忙带护照过去。他几乎每次比赛“都是卡哨,全部是命悬一线”“能够顺利出发都已经是万幸。”
11月19日,刘晶磊接连接到从荷兰打来的电话,中间相隔不到一小时。电话里,张嘉豪说刚刚那一轮“没站”(滑雪术语,指做完空中动作后成功落地——记者注),但是他脑子里清晰。
以往,电话会间隔1到2天才打来。刘晶磊感觉到了“不对劲”。他在电话里说,“你就感觉跟我比赛,上面站着我、大国、小虎,你可别当回事,就想着咱在乔波比呢。”但是,在最后一个外转720度加内转900度,张嘉豪还是没有控制好平衡,摔在了地上。他的冬奥会之路结束了。
父亲是从广东打来的流调电话里,知道张嘉豪已经回国隔离了。而他发微信去问,张嘉豪过了很久回复说,“刚到瑞典,累着呢”。荷兰比赛失利后,他曾对儿子说,瑞典还有一场比赛,要不要再去冲一把?父亲觉得,他在“掩饰”自己的失落。
张嘉豪在滑雪上倾注了所有。他没有钱。过去在面包房的实习工资,一个月1200元。父亲做厨师的收入支撑全家,他和父亲、奶奶住在一套两居室里,直到26岁,都没有自己的房间。他没有时间。面包房的工作经常上夜班,一晚上要用完12袋面粉,做几千个面包。起初他只有一套雪服,每天都穿,几乎不洗,在去雪场的车上,朋友常会开着窗户,即使这样,还是能闻到一股汗液发酵出的酸臭。他甚至不够有运动天赋,朋友跳几次就能做成的动作,他要跳十几次,“靠数量堆”。
滑雪在当时完全是小众运动。职业滑雪教练大国说,现在的滑雪圈变得鱼龙混杂,而9年前,滑雪与名利毫无关系,全国职业滑手中能拿到商业赞助资金的只有2个,更没什么热度。当张嘉豪19岁决定从面包房辞职时,滑雪带来的收入,诸如比赛奖金,一年也不足1万元。因为辞职的事,父子俩闹了半年不愉快,父亲的想法是,“这东西只能当爱好。”
事实上,那正是当时滑雪圈多数人的状态,他们靠主业养着这个心头好,未挣来一分钱。
几个月前,被一个滑雪圈自媒体采访后,张嘉豪的抖音账号突然涨了20万粉丝,涌进两万多条私信。在纪录片《滑雪疯子》底下,人们写下几百字的评论。很多感想与体育无关:“社畜看了有点想哭。”“如果闲下来我什么都不想做,我没有热爱没有欲望,我想,我是不是就是世界运转的小小字符,在我不需要为整个体系运作而工作的时候,就安静呆在那个小格子里。”“能有一个渴望进入的考场已经很让人羡慕了。”一条评论有1942条点赞:“如果不是看到这个视频,我都意识不到我已经对生活麻木了。看了这个,突然感觉神经触动了,我才26,人生还有无限可能啊。”
但如今,张嘉豪必须承认,他的一些可能失去了。
疯子
张嘉豪也说不清滑雪哪一点迷人,但他就是爱了。每次来到雪场,张嘉豪和平日像两个人。他顾不上和人说话,心思全在雪上。雪地不像水泥地,每一天、每一小时都不同。早晨的跳台结层细冰,上午最好,到了下午1点,跳台会被磨损得有些变形。有时滑行速度快,雪板在雪地上扬起雪花,打在脸上,凉凉的。
发小戎戈涛是在2012年突然接到张嘉豪电话,“我们滑雪去”。那时,张嘉豪刚刚滑了三四次,学会了后刃推坡,能在山上做“落叶飘”了。戎戈涛也很快爱上了这项运动,觉得刺激、有成就感。
张嘉豪撺掇戎戈涛来他的面包房工作。这样,两人可以一起上夜班,在下班后去滑雪。晚上在揉面、烤面包的时候,张嘉豪会和戎戈涛讨论技术,但很快,张嘉豪聊的东西他听不懂了,“他进步比较快”。他们一度不知疲倦,走着路都会不自觉地突然转体,每天只用在路上的3小时来睡觉。有一天张嘉豪去冷冻库取货,过了40分钟才回来——他躺在冷冻库门口的面袋上睡着了。他们每天早晨7点半下班。没有钱打车,乘公交车从亮马桥出发,到站后换大巴去雪场。大巴每天早上8点15分发车,早高峰时的三环常堵车,公交到站时,常常就已8点10分。这里距离大巴发车地点还有一公里,追滑雪大巴成了两人的日常。跑下公交车,抱着滑雪板,开始冲刺。
这个过程中,戎戈涛曾不小心把张嘉豪的滑雪板磕到了路沿上,没怎么破损,还是被他骂了半年。那是张嘉豪第一块滑雪板,攒了大半年的钱买下的。
张嘉豪攒钱的方式是尽量少地在外吃饭。奶奶回忆,那时他早晨出门前,会去庆丰包子铺,用老年卡大吃一顿,吃9个包子、1碗炒肝、1个鸡蛋。去滑雪场滑一整天,不吃饭,晚上回家再大吃一顿。奶奶记得他回来时总是很饿,能吃两块牛排、一整张披萨。
张嘉豪没有车,一起在外地滑雪,他会在早晨7点把有车的人叫醒。他甚至改变了大国的作息,变得早睡早起。别人去雪场滑3小时就歇一歇,他要从雪场开门滑到关门。大国甚至嘲笑他,“这人不有病吗?”
很多人都在为滑雪吃苦,有朋友在雪场受了伤回家也不敢说。
张嘉豪是朋友中受伤最多的。刚开始滑雪时常鼻青脸肿地回家,嘴有时因为磕破而撅着。除去这些小伤,他双手、右腿都骨折过,至少有过3次脑震荡,还曾在一次摔倒后咳血,被诊断肺部破裂10%。如今他的脸上也依稀可见疤痕,那是落地的时候,雪镜把脸磕伤了。
双手骨折时,他两只手都打着石膏,吃饭都需要人喂。但没到一星期,他就央求戎戈涛带他一起去雪场,起初说好了不会飞跳台,只是滑普通雪道,但到了雪场,戎戈涛帮他套好雪板和雪服,再去自己穿雪板,一抬头他就不见了。过了一会,戎戈涛听说,“那边有个人打着石膏抻着手在后空翻呢。”
9年里,他唯一间断滑雪的时候,是右腿骨折时。那个月他每天晚上喝酒,喝完酒睡一觉,白天又去室内训练。“雪上的状态是由雪下决定的。”他要提升肌肉力量,做些基础练习。不能用腿弹跳,他靠后背的力量来练蹦床。
张嘉豪用过的十几块滑雪板在家里各处散落着。他滑雪勤,有赞助商赠送装备后,他平均半年要更换一块。滑过的道具在雪板的背面留下道道划痕。
刘晶磊总说,“滑雪改变了他的一生。”如果不是爱上滑雪,张嘉豪应该还在凯宾斯基地下室里的面包房里,看着那套来自欧洲的经典配方表,重复制作相同的面包。他人生中第一次坐高铁,坐飞机,第一次出国,都跟滑雪有关。
过去他学习很差,在班级里是不被喜欢的学生,“再不好好学习就变成张嘉豪那样”。初中时他在英语答题卡上画画,只能得20多分。中考前,为了不影响整体升学率,他被老师劝说报考职高,不参加中考。第一次去新西兰滑雪时,他连“中国”的英文单词都不会拼,只写出一个“C”,被朋友嘲笑说是“C国”的。而如今,为了比赛,他独自走过欧洲、南美,能把偶像——加拿大滑雪名将Max Porrot 的名字念得标准,他手机上安装了背单词的软件,每天睡前背一背。
朋友
张嘉豪和他的朋友们赶上了中国滑雪运动快速发展的那些年。他刚接触滑雪的时候,常去的是乔波室内滑雪馆或南山滑雪场,他和朋友们在那里相识。说的第一句话总是:“你这个动作是怎么做的?这个腿要怎么着?”当时的乔波滑雪场同时会有几十个人,但真正在认真练习、玩跳台的,只有那么十几个,“时间长了,发现人都是固定的”,能够认清彼此的脸。见了面,他们击掌、碰拳。
当时的雪场虽有教练,但技术还不如他们。回想起那几年,刘晶磊觉得,那是多单纯的热爱,“恨不得要走在整个行业前面”。
跳台滑雪需要先做蹦床训练,他们那时甚至连这一点都不知道,硬生生地直接跳。后来,张嘉豪曾和一位长他近20岁的滑雪爱好者张富成一起去北京体育大学和国家跳水中心蹭设施。张富成认识一个在跳水中心安装蹦床的师傅,以维护蹦床为名义,偷偷跟着师傅进去,跟着那些国家队运动员一起练。有人问他们是谁,张富成就说,我们是来测试蹦床,看好的话就买了。张富成觉得,“差不多就得了”,但张嘉豪很楞,一直蹦,不下来,“把奥运冠军都挤走了”。
再后来,包括他俩在内的6个人凑了3000多元,买下一个圆形、直径3米的小蹦床。放在一个网球馆的角落,让网球馆的保安老头帮忙打点。那几年,每天还没起床,张富成就会收到张嘉豪的信息,“张叔,蹦床去?”
2015年后,北京的室内蹦床馆愈加成熟,他们有了更正规、成熟的训练设备,就不再去网球馆蹦床。后来,帮他们给蹦床扫灰尘的保安得了癌症去世,他们去了就伤心,再后来,那个“承载着青春”的小蹦床也丢失不见了。
从2003年开始滑雪,张富成目睹了中国单板滑雪20年的历程,他感慨,如今,这项运动的规律已经被掌握,训练更科学合理。他们曾经靠一腔孤勇,硬摔。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有过脑震荡的经历。这是从高空摔倒后脑袋着地造成的冲击,使人短暂失忆。在那时的滑雪场,常能看到有晕晕乎乎的人,不停地问别人“我是怎么摔的”“我是怎么来的”。
这些事让人后怕。有位爱“刷雪道”的老朋友,比张富成还大几岁。五年前,在雪季要结束的前一天,没有刹住车,从雪道撞到了大树上,至今瘫痪在床。更多朋友,因为受伤影响了工作和家庭关系,最后放弃了滑雪。
张富成是个职业经理人,工作时间自由,雪季常能保持一周五天的训练强度。非雪季,也会把三分之一的时间用在辅助训练上。他和张嘉豪一样刻苦,但由于年龄原因,总不能那么灵活。在参加比赛时,主办方老发给他“年龄最大奖”,他不高兴。因为觉得“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资本”,而且他对滑雪本身“有要求”。得了奖那天,他回看自己比赛视频,发现自己动作非常难看,不优美,一夜没睡着。他知道自己年龄大,不能受伤,训练起来尤其谨慎。有一个动作,他等了8年,在蹦床上练习了多次,盼望着能在去年冬天做出来。但由于疫情,没能成功,雪季又来了,这次他希望能够实现。“人生能有几个8年?”
滑雪几年后,戎戈涛也和张嘉豪一样离开了面包房,辗转做了滑雪、蹦床馆教练后,他迷上了压雪车司机的工作。这项工作技术性很高,在国内缺乏相关人才,他要自费去学。如今他在崇礼的山里工作,几个月才能回趟北京,他喜欢这样的寂静。夜间工作,常有松鼠、狐狸被压雪车的灯光吸引,蹦到他眼前。他会看到造雪,几个特别大的雪炮立着,炮口是一堆花洒,水打得特别细,往一个风速特别大的一个风扇那喷。当温度够低,小水珠吹出去,在空中就变成雪,飘下来。
造雪完成后,他要先把雪铺开,铺成雪道,再在雪道上继续造雪,然后在上面塑形,做大的跳台、道具底座。这是戎戈涛从小到大,最感兴趣的一件事。跳台和道具的设计没有统一标准,有创造性在里面。“如果自己有一天做了自己的公园(指跳台滑雪场),自己去玩,也让大家去玩。”这份工作居于幕后,认知度很低。有亲戚觉得他这工作没有前景,叫他去跟着他们干保险业务,他拒绝了。
今年冬奥会,他将参与比赛中跳台的制作。
新星
9年过去了,在现役滑雪运动员圈子里,张嘉豪从年龄最小的,变成年龄最大的。滑雪场里,他看着长大的苏翊鸣和谷爱凌到了作为运动员最好的年龄。
这个冬天,17岁的苏翊鸣成为世界上首个完成内转转体1980度的人,收获中国首个单板滑雪大跳台世界杯冠军。1月2日凌晨结束的单板滑雪坡面障碍技巧世界杯加拿大卡尔加里站,苏翊鸣首秀获得第六名,在微博上宣布他拿到了2022年北京冬奥会的比赛资格。
同样在1月2日的加拿大卡尔加里,2021/2022国际雪联自由式滑雪U型场地世界杯上,18岁的谷爱凌获得冠军。当天大风,沙尘一般的雪花飞扬着。在U型池中,她旋转、跳跃、滑行,在宣布成绩时开心地大喊起来。
2021年12月28日,有媒体评选“2022年中国体育最值得期待的十大新星”,他们分列第一和第二。而9年前,他们被滑雪场里的人叫作“小鸣”“爱凌儿”。
这几年,张嘉豪的一头板寸留成了卷曲的长发,他常戴着棒球帽,摘掉时,能看到头发被扁扁压出球型。童年照片里,他皮肤白皙,滑雪场的紫外线加深了他的肤色,在一张去新西兰滑雪拍摄的照片里,他的脸上甚至有一道雪镜留下的黑白分界线。
他没有在童年接触滑雪,没有接受系统的训练,没有进入国家队,在技术上他远远落后于那些“小朋友”。
如今,张嘉豪发现自己运动后,体力恢复得更慢了。最近的电话里,他总问刘晶磊,“你觉得我泄气了吗?”刘晶磊说,就像十几岁的小孩不会问自己是否老了一样,张嘉豪之所以问,是因为一些东西确实改变了。
冬奥会
最近一年多,张嘉豪对朋友谈起钱的时候更多,也学会了应对媒体。最近半年,他拥有了个人商务团队,微博不完全由自己运营。他的日程表上排满了媒体采访。12月26日这天,他在冬奥之旅后首次回到北京,穿着一件印着“中国”字样的卫衣坐在录影棚里,被6个工作人员、3块高大的反光板围住,看起来有些疲惫。3个媒体的记者一同见了他,之后,他休息了半个多小时,就又开始了新的视频连线。在没有暖气和空调的录影棚里,为了不露出衣服商标,他穿着一件白色单衣,在对着镜头露出拘谨腼腆的微笑。
他反复说着“自洽很重要”,有媒体记者甚至觉得他“很多官话”。但这就是他应对“工作”的方法。在摄像机关掉后,他语速变快了,身体变得好动,和在场的记者碰拳,说想“赶紧完活儿,滑雪去”。
26岁是该考虑现实问题的时候了,“他也必须把这当工作”,刘晶磊说。他变得沉稳。从前,他拒绝添加父亲微信,后来加了微信,但将朋友圈对父亲隐藏起来。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发现可以看见他的全部朋友圈了。他曾经讨厌学校和课堂,如今他成为北京体育大学大一新生,把朋友圈背景设置为解剖课作业,作业上工整地写着学号。以前,面对奶奶的催促,他说到了30岁再找对象,但最近,他总说让朋友给他介绍女孩。
变化在所有人生命中发生着。刘晶磊快要40岁了,他想,如果以后的孩子要折腾、要理想,他还是会阻拦,因为他明白那“不现实”,会受伤、浪费时间。但回想起滑雪的10年,想到的却是高光的瞬间,他想到大约6年前,他做的动作一度在全国领先。10年来,他还是为了生计做着一份广告制作的工作,滑雪没有给他带来名利,但是“构成了我人生一份完整的故事”。“自己追求过的人都会发现,不会后悔。”“当你站到山顶的时候,所有的痛苦你还是会忘记。”
如果不是滑雪,他就不会去那些人迹罕至的高山,不会体会到滑着雪穿越云层的感觉。为了滑雪,他们在全球追逐雪季,新西兰、阿拉斯加、日本。“如果你没有这个爱好,没有机会看到这些地方的冬季。”他也懂得了冬天的残忍,车被陷在深深雪坑里,矿泉水不一会就冻成冰。每年3月初,当雪季在北半球过去时,他会松一口气:这个雪季平安度过了。
回想从前,刘晶磊会“觉得自己太小了,不成熟,挺傻的。但你说那会儿快乐吗?肯定快乐,但是现在快乐吗?不快乐。”
大国怀念9年前滑雪圈的“人情世故”,当时,大家一心想的是“玩得更牛,更厉害”,一块钻研。而如今的滑雪圈人多,混杂着许多只是“想当网红”的人。他结了婚,有了孩子,成了一名职业滑雪教练。工作与滑雪有关,但却“只是为了赚钱”,“每天都是鸡毛蒜皮”,操心的是孩子们的安全,如何安排场地,如何让他们进步。
张富成也想,那个时候他摔倒之后,脑子晕乎乎,什么事都不记得,跟别人重复地打招呼,“但还是觉得那时候好。”2015年后,一切都在爆发式增长。起初,这个圈子的人他能认全,但现在,手机里的滑雪群越来越多。“季卡群”“年卡群”,以至于有群再拉他,他不再想进。
刘晶磊很怀念2012-2014,他们滑雪的最初两年。他想回到他们十几个人站在南山滑雪场跳台的出发台上那个瞬间。那时候,没有商业赞助,没有教练,没有科学的训练方法,没有冬奥会。没有人想到滑雪能当做职业,能带来什么。他们会猜拳决定谁先跳,而张嘉豪总是其中胆子最大的那个。
冬奥会之旅宣告失败后,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张嘉豪被问到之后的计划,他说,在考虑申请做冬奥会的试滑员。在比赛开始前,试滑员会通过自己的身体测试场馆。那是一项光荣的工作,在比赛中率先出场。当试滑运动员滑过那条不足百米的、雪白的奥运赛道后,比赛马上开始。
郭玉洁 来源:中国青年报
(郭玉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