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下的伦敦:既来之则安之
文、图/张璐诗
发于2020.4.27总第945期《中国新闻周刊》
3月以来,英国人遭遇了一个最黯淡的春天。奶农与花农首当其冲。全英大约有300个奶场,每日产出约100万升牛奶。餐馆、咖啡馆停业三周以来,大量牛奶被直接倒入沟渠。全国近700家独立花农的生计更是惨淡。满地新绿无人问津,大批鲜花烂在地里。
最初还只是一小部分人的恐慌,雪球滚起来,就恰如那漫天疯抢的卫生卷纸。整个3月,如果超市的卫生卷纸货架上不是空的,人们就会有“中奖了”的感觉。直到4月中旬伦敦人逐渐习惯了“新生活”的节奏后,这种情况才有所缓解。最近两周,大小超市与邮局门外都划了相隔两米的红线。所幸天气反常,连日晴好,站在阳光下排队,也还好。
今天,我在伦敦农夫市集联盟网页上又见到了这句话:Keep Calm and Carry On。
来伦敦的游客,可能很多人都在旅游纪念品商店里见过这句话。它被印在T恤上、杯子上、各种摆件上,如空气般无处不在,又令人视而不见。
这句话原本是1939年“二战”期间英国政府的宣传口号。空袭随时会来,下一分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还是要请大家沉住气,日子照常过。政府为此还印制了200多万张海报。
2000年,这些海报在英格兰中部一家二手书店里被发现。此后,几家私人公司陆续开发周边产品,这句话开始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旅游纪念品上,成为世界各地游客心目中英格兰人“坚忍”性格的一种写照。
英格兰人的“坚忍”,从书籍到影视作品都有细致到人物面部表情的描绘。最典型的就是“紧绷的上嘴唇”,象征着谨慎、勇气、节制等美德。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最早塑造出了这样一种形象,到维多利亚时期,这样的意象达到鼎盛:下雨天,伦敦街头不打伞的人们仍然走得从容不迫。
民众不被鼓励上街,那些著名的“紧绷的上唇”也无处可见。不过,“战时内阁”倒是又重现了。
今年3月,英国首相召集四名内阁大臣,组建起“战时内阁”,实施全国封城戒严令。内阁大臣们每三周对疫情和应对之策做一次评估。第一个三周后的4月中旬,出院后正在白金汉郡乡村大宅里休养的首相先生缺席了内阁评估会议。不过大家心里都有数:“封城令”毫无悬念地会延续到下一个三周。
这段时间,住在埃克塞斯郡的娜塔莉张嘴闭嘴都是“末日”。毕竟从历史书上读到人类社会的瘟疫是一回事,自己亲历又是另一回事。英国的中产阶级超过总人口的半数,今日40岁以下的英国人大多从小衣食无忧。“这次疫情危机,是我们第一次走出温室,不慌才怪啊。”朋友自嘲道。
99岁的二战老兵汤姆·摩尔,计划在自己百岁生日之前,在自家花园绕圈100次,以筹募1000英镑善款,捐给NHS(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结果消息出来一天后,就已筹得1400万英镑。从照片上,我看见推着轮椅车的老汤姆,脖子有一点低垂,但掩盖不住一身硬朗。
再隔一天,捐资已涨到了1800万英镑——现在已超过2700万磅。对于130多万慷慨解囊的人来说,老汤姆就像是一本活着的历史教科书,掸一掸岁月蒙尘,战时万众一心的景象依然历历在目:沉住气,日子照样过。
前两周,我们原本计划了两场朋友生日聚会,不得不取消后,有人在电邮上提议在Skype上云聚会。我身边这群朋友,大多是奔四的年纪,可都是坚持用纸笔写信、逢年过节邮寄卡片的老派人。其中一对从来不碰社交媒体软件的姐妹,回邮件时自我解嘲:“查了一下才明白Skype是个什么东东。真是抱歉呀,咱们‘哥特人’不上社交媒体。”
云聚会那天,大家都按约定各自准备好了甜点和茶酒,隆重地戴上了派对帽。朋友们一起为刚满四十的莉茜唱起了生日歌。虽然各方声音有点快慢不齐,但兴致不减。
大家交流了买菜经,也讨论了这慌乱时世的影响,一致认为,对于“温室里成长起来的新一代英国人”来讲,这次经历会使大家更懂得感激与珍惜。
休伯特和莉茜夫妇与我一样,就住在格林尼治大区。两人是金史密斯大学的校友,职业是音响工程师的休伯特是个吉他手,莉茜毕业后留校当图书管理员,一边潜心创作艺术,偶尔办展。他俩有个两岁的女儿。封城以来每天在家逗宝宝玩的莉茜对我说,她的耐心快被磨没了。两人本来筹备了今年夏天举办婚礼,如今怕要改期了。
丽兹与杰克也是金史密斯大学的毕业生,跟莉茜与休伯特曾是同租房客。丽兹也是艺术工作者,目前在一所大学的艺术系里任职。杰克是玩传统布鲁斯摇滚乐的歌手,没有巡演的时候,他也为伦敦一些艺术杂志兼职撰稿。今年春夏他原本要在英国巡演,如今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组织网上演出。杰克不久前刚向丽兹求婚了,但婚礼看来也得改期。
珀琵是《权力的游戏》中“二丫”的饰演者梅西·威廉斯的亲表姐,两人长得很像。她是歌手,曾有自己的乐队,一次登广告寻找吉他手时认识了卢克。卢克最终没加入到乐队里,两人倒是谈起了恋爱,很快成了家。两年前珀琵离开了乐队,修了一门心理学的课,拿下心理疗愈师的执业证书。一个多月前,珀琵刚生下了第二个宝宝。卢克则重拾吉他,刚买了新的效果器捣鼓。封城以来,他常将自己的新作品发到“开放式麦克风”的网站上。
我的乐队贝斯手的女友莎拉是英国航空的空姐。这段时间英航停业,不过她并没有拿着八成工资在家闲着,而是与自己的飞行组一起,在伦敦的国王学院医院里创建了一个医护人员休息室。在“为NHS带去头等舱服务”的口号之下,飞行员也加入了端茶水的行列。
莎拉在社交媒体上呼吁艺术工作者和喜欢画画的孩子们,为休息室的墙壁贡献一点色彩。在这种时候还惦记着审美的人,最是能刚柔并济、好好生活的人啊。
《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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