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探访“返乡博士”的家乡

作者:李昊阳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2016-02-19 08:30:30

一年后探访“返乡博士”的家乡

  ▲湖北省罗田县大雾山村王家塆组,王磊光的家乡。村民们所站立的地方,夏季将被河水全部淹没,组长希望能够从村里明年落实的扶贫资金中获得拨款在这里修一座桥,连接起村落与河对岸的耕地及5户居民,几位村民过来和组长商量钱款与规划问题。(李昊阳摄)

  大别山南麓的湖北罗田县,在中国乡村问题上曾两次广为关注,一是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王晓明教授十年前发表的《L县见闻》,二是王晓明的博士生王磊光在去年引发热议的《一位博士生的返乡笔记:近年情更怯,春节回家看什么》。为了感受真实的乡村,记者在一年后来到“返乡博士”王磊光的家乡,湖北省罗田县大雾山村。

  改善乡村

  腊月二十四,过年的气味蔓延开来,那是一种鞭炮火药与焚烧纸钱的味道。按照罗田的传统,小年夜应祭祖,意思是把先人接回家过年。

  从罗田县城坐客车沿义水北上30里到达李家楼村,转乘摩的10里上山,便到达了大雾山村,这是罗田县政府驻地凤山镇最北的村庄,位于罗田县中部,也是罗田县境内仅次于大别山主峰天堂寨的第二高峰所在,整村共有8个村民小组散居在大雾山各处。

  大雾山村交通不便,山高地少,修建于上世纪70年代的大雾山水库,淹没了村里300余亩水田,村民人均耕地面积仅有三分多,正因如此,大雾山村220户892名村民中,近半村民选择外出务工。

  “要说条件,还是外面好,但是落叶归根,人总是要回来的。”帮别人盖了20年房子的秦厚明到年关也没闲着,带着老婆和上六年级的小儿子来大雾山村给村民盖房子。“小工一天120元工钱,平时我是带着10个人盖楼,现在小工都回家过年了,我自己多干点,钱也就多赚点。”秦厚明的大女儿在武汉上大学,他不敢闲着,尤其是过年的时候,那些外出谋生的村民们都回到了老家,手头宽裕,都想修新房子。

  在王磊光的文章中,他曾写道:“如果一个人为了生存,连爱父母爱子女的机会都被剥夺了,你怎么可能指望他去爱别人,爱社会,爱自然?你怎么可能指望他能用超出金钱的标准来衡量别人的价值?”但其实,大雾山村每一个外出打工的村民都回到了家乡,他们的选择义无反顾,那就是为了家人获得更好的生活,“不管在外面多苦,都比在村里赚得多”,在福建打工的村民周文平说,“与其留在村子里让全家人受苦,还不如牺牲自己换得全家人的幸福。”

  在大雾山修建一栋像样的二层小楼,大约需要二三十万元,除了十几万元的建筑材料,给“秦厚明”们的工钱也需要5万元左右,这些钱基本上都来自于外出打工所得,而打工者们其实只能“享受”过年的一个月时间。

  走进秦厚明们盖的这些小楼,迎门的总是墙上的年画和地上的烤火盆。厨房里,西式的橱柜和乡村的灶台在这“乡村别墅”里各司其职,太阳能让热水直通卫生间。因为平时也没那么多人住,所以二层基本都不装修,但主人总是按照家里人最多的时候算,他们相信着有一天家人们都要回到这间屋子。讲究些的人家,会在楼外再做些琉璃瓦或者屋脊走兽。

  从老宅翻修到新建婚房,周围十里八乡的房子有一大半都是秦厚明带着人盖的。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妻儿正在一楼把沙土装上车,他用滑轮把沙土再运到二楼。整个楼的楼体已经建起来了,还剩下墙体没有粉刷,这些都是他的工作。“十年前是我们这行最好的年景,那时候村里还没有几户住得起楼房,还都是土屋,现在村民富裕了,家家户户都盖上了楼房,我们的活是越干越少。”秦厚明说。

  秦厚明代表了那些朴实的罗田人,他盖房子总是按照预防汶川地震的水平来盖,地基挖得深,房顶和墙体也都是混凝土直接浇筑,不用预制板。“要费劲些,但是安全系数高。”

  除了这栋房子,大雾山村村部所在的下周塆村民小组还有4户也同时正在盖房。村民周德存因为儿子智力低下,缺乏劳力,被认定为村里的贫困户,他也在盖新房,原先的房子被认定为危房之后,他向村里申请了1万元的补贴,拆了老房,要把新房子建起来,近70岁的他不用说,家族里的亲戚都赶来帮忙,女性也不例外。亲戚们分文不取分工明确,房子盖得很快,一两个月就能够把房子盖起来。

  反哺乡村

  在广东中山打工的王松轻家正对着大雾山水库,他也是春节返乡大军的一员,自认为摩托车技不错的他跟记者说,他今年骑车终于不用再“炫技”了,组里在去年集资修了两条新路直通县道。“以前是在山岗上骑车,挂一挡上不去坡,挂二挡稍有不慎就冲进路边,现在新路虽是土路,但坡度小了,路好走多了,转过年听说还要由政府出资进行水泥硬化。”

  在王家塆小组村民的眼中,交通始终是制约王家塆发展的最大问题,“在山下,板栗能卖个高价钱”。为了把路修好,村民们规划了很久、想了很多办法,终于在去年由组长带头,砍掉了几家的板栗树,花6万元把两条共900多米的路给修了起来。

  说起这6万元,来得很不容易,据王松轻说,由于扶贫资金还没有到位,中央又要求不能向村民集资修建项目,所以村民们便采取了对修路毁坏经济作物进行补偿的名义集资,把路给修了起来。几棵板栗树其实值不了那么多钱,但王松轻觉得“像小岗村一样进行一些尝试也是为了发展所必需的一步”。

  腊月二十五的晚上,村里的治保委员挨家挨户去村民家里收钱,虽然2014年大雾山村人均年纯收入只有4600多元,但每人出600元修路,村民还是愿意出。“要想富先修路”这个道理,这里的人理解尤为深刻。

  年关将至,在东南沿海的工厂里赚足了钱的人们回到村里,不仅带来了山外世界的新思想,也给山村的发展带来了新的资源。

  王松轻8年前去了中山的一家制衣厂工作至今,月收入虽不高,但他今年还是赚了万把块钱,在县城买了鞭炮、烟酒零食,回村过年。王松轻有一对儿女留在家乡读书,大儿子在县城一中,小女儿在李家楼上学。“想要脱离这个贫困村,打工只是第一步,我们都是从牙缝里面抠钱出来,苦点无所谓,让子女考上大学、在村外找到一份好工作,才是最终的希望。”这一点也在后来的采访中不断得到验证,在村民家中,青壮劳力大多在外打工,剩下老人种地,由儿媳带着孩子在山下的李家楼村或者陈塘坳村读书。

  打工对于乡村,也是新一轮的造血运动,数千年来,正是城市对农村的反哺,确保了传统中国乡村的资源更新和循环,正如王磊光所说:“现在农村日子过得较为殷实的,恰恰是这些有几个成员在外务工的家庭。”在外打工者所提供的资源,确保了有志乡村青年能够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进而开启下一轮良性循环。面对目前的困苦,王松轻并没有太多烦恼,他的大儿子学习成绩常年稳居湖北省一本线以上,他相信自己家庭的命运就要在不久的将来改写。

  家住下周塆的周春香是孤儿,目前在河北读大学。在她家的土屋里,她告诉记者,自己能上大学,最要感谢的是政府和热心人。为了资助她完成学业,村里的扶贫工作队通过罗田县总工会申请了2000元金秋助学金,还将她纳入低保,让她能够顺利上大学,能读自己喜爱的中文系。

  深入山村,能看到乡村目前存在的问题和困难,但也能感受到乐观和希望。王磊光在文章中说:“作为农村大学生,当你回到家乡的时候,你童年那些伙伴都衣锦还乡了,而你连自己的问题都不能解决,你还能做什么呢?没有人信任你的知识!”但据原大雾山村小学的老师周厚勋介绍,村里目前在读大学生有20多名,有4人读到了博士,王磊光也是其中一名。

  建设乡村

  童险峰今年46岁,是罗田县物价局的工会主席,按照罗田县精准扶贫工作的部署,担任大雾山村的驻村第一书记,到2017年,他要让大雾山村整村脱贫。

  童险峰形容自己的工作是“硬柴好劈”,大雾山的村民自己渴望改变现状,一些规划落实下去的时候,他也好做工作。在他的支持下,原本在外打工的夏春光今年回家创业了。

  夏春光家中本不富裕,一直靠在外打工补贴家里,为了创业,他向村里申请获得了7万元的贴息贷款,在半山腰的公路旁新建了几间房子,开起了养鸡场。

  大雾山比起大别山其他地区,最有名的当属油桐花,到了4月份,整个山上犹如白雪覆盖,开遍山谷,在花期,每天大约有300余人从武汉、黄冈等地自驾来大雾山看油桐花,道路上几乎停满了车。从村部所在的下周塆上山看油桐花,必经他家的房子,他的招牌“大雾山土鸡”直接摆在路边,放养的土鸡就在山坡上自己觅食,据夏春光统计,每只土鸡平均售价100元,一枚鸡蛋售价1.5元,光靠这个,他一年不到,便收回了投资,到2016年就能提前脱贫。

  童险峰想利用大雾山的油桐花发展旅游,让更多村民像夏春光一样用新方法脱贫致富,推动大雾山村发展,他已经向县扶贫办提交了规划,只等年后资金到位,“首先是交通,把各村民小组的水泥路修起来,然后剩的钱用来建设旅游项目和村文化、医疗设施,把停车场建起来,最终推进塆落整治。”

  但是说到资金,童险峰也露出难色。“我申请了1900万元的扶贫资金,最终落实到规划上只有1000万。村里需要钱的地方太多了,中央要求不能向村民集资,但是村里又没钱,修了路,项目就没法干,我不能先干了之后留下债务,我虽然不是大雾山村村民,但我说我不会给大雾山留下一分钱债。”

  为了能让明年的项目顺利启动,年关将至,童险峰也闲不了,他带着村里仅有的3个村干部去县城,到各个部门争取资金。

  这些年薪3000多元的村干部,一年到头都忙,今年终于涨了工资,但是村里的会计王保福说,村里缺钱,还要搞发展,钱要紧着用,涨了也发不出来。

  在大雾山村,很多村民为了方便,喜欢把迷雾的“雾”写成务实的“务”,这种务实,也让夏春光说起自己回村创业的初衷,满怀希望:“过去20多年,我做过很多事,但是没有一种事情可以称得上‘事业’,现在年过四十了,不能再等了,就想着弄点名堂出来。人生总要留点东西下来,你说是不是?”新华每日电讯实习生李昊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