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8日,父亲丹永安帮双胞胎兄弟丹澎、丹湃擦脸,带着他们到河南省焦作市解放区人民法院。这一天,法院将对丹澎、丹湃医疗损害赔偿纠纷案作出重审宣判。 杜萌 摄
抽搐、晕厥、发烧犯病……患有脑瘫的双胞胎儿子“折磨”了丹永安21年。尽管没钱、劳累,但他从没有想过扔掉孩子;尽管专家说孩子患病是因医院存在过失,但他从没有想过找医院“闹事”,他诉讼12年,坚信法律会给他、给孩子一个说法
关注理由
这是一个让人不忍多看一眼、不忍多想片刻的家庭,一对双胞胎出世即遭不幸,爷爷奶奶抱憾去世,单身父亲为了两个孩子耗尽半生心血;这是一个让人钦佩、感动的家庭,面对“医院未及时采取补救措施”的病因,一家人没有当“医闹”、没有诉诸暴力,他们相信法律会给一个公道,他们用12年的时间诠释了普通人的法治信仰。
上周,法院作出了重审判决,医院被判令作出赔偿。
8月28日早上七点半,丹澎穿好衣服站在家门外,等待与父亲丹永安一同去法院。屋里,丹永安正用毛巾给坐在床边的丹湃擦脸。
“床上的褥子怎么都撤了?”记者走进丹永安家中,看到大床上空空如也,露着床板。
“丹湃又折腾了一宿,早上尿床尿了一大片,我把褥子、床单都泡盆里要洗呢。”
丹永安半扶半抱着丹湃走出家门,把他抱到自家的电动车座上。丹永安骑上车,让丹澎坐在自己的后面,父子3人上路,向河南省焦作市解放区人民法院驶去。
8月28日,恰恰是双胞胎兄弟出生21年零1个月的整日子,也是丹永安诉讼12年期盼法院有份公正判决的日子。他骑车带着双胞胎儿子来到焦作市解放区法院门前,抬头看看天空,上午的太阳明晃晃地刺痛了他的双眼。
丹永安是焦作市铁路北站货运车间的一名普通职工,也是这对双胞胎脑瘫患儿的单身父亲。8月28日这天,焦作市解放区人民法院对双胞胎医疗损害赔偿纠纷案作出重审宣判,医院因存在过错被判承担50%赔偿责任。
双胞胎的不幸
丹永安婚后得知妻子怀孕,提前为两个未出生的儿子起好充满活力的名字:丹澎、丹湃。这位即将升格作父亲的年轻男人,喜滋滋地憧憬着未来。
1993年7月28日,怀孕37周4天的妻子出现临产征兆,27岁的丹永安将妻子送入离家近便的焦作市第二人民医院。他清楚地记得,办妥入院手续的时间为当日13时30分。
据丹永安回忆,那天他最焦虑的是,妻子中午时分就被送进医院,却长时间地等待医院B超室的检查。熬到当天18时左右,B超室主任检查后告知丹永安,“产妇情况很危险,羊水已经浑浊,应该马上手术”……
入夜时分,一对双胞胎男婴降生。
听到医生告知“母子平安,请放心”,丹永安随后看到从手术室走出的护士,护士怀里抱着两个粉嫩嫩的小娃娃,孩子无精打采。
“兴许新生儿刚离开母体都这样。”丹永安惴惴不安地自己安慰自己。
双胞胎儿子出生仅3天,弟弟丹湃面色骤变,口唇青紫,全身抽搐,深度昏迷。经医院紧急抢救后,丹湃因“新生儿肺炎”转入儿科治疗。与此同时,哥哥丹澎也出现了与弟弟相同的症状。
经过二十余天紧急抢救,双胞胎兄弟暂时脱离了险情。
出生两个月后,已经出院的丹澎、丹湃因身体出现剧烈抽搐两次入院救治。相比之下,丹湃病情更为严重,伴随着昏厥、抽风等症状,小家伙双眼视神经萎缩。
丹永安向医生询问病因,医生告知“孩子因生产过程延长吸入羊水,产生炎症。出生后未及时检查和用药致使病情加重,后果不堪设想”。在此期间,丹永安妻子高烧40摄氏度卧床不起,丹永安整日心慌慌地在医院儿科、妇科病房之间奔来走去。
出院后,丹永安夫妇带着孩子辗转省城和北京多家医院,医院给出的诊断结果相同:
“新生儿脑炎后脑病,视神经萎缩导致视力差。”
不管丹永安夫妻愿不愿意接受双胞胎儿子患有“缺氧性脑病”的诊断,但这毕竟已成为严峻冷酷的现实。夫妇俩被医生告知:孩子一旦患上此病,势必导致智力低下、脑瘫等神经系统后遗症。
曾经负责丹澎、丹湃出生的主治医生在1994年3月15日写下《关于丹永安同志信访的答复》,这位医生对丹澎、丹湃的致病原因解释称:“因两婴儿均为低体重儿,且胎膜早破,故出生后即给予抗炎、止血药物。该做到的我们都做到了。”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丹永安从多家救治医院专家教授的诊断中了解到:
丹澎、丹湃的病因是“因生产过程延长,双胞胎婴儿在母体缺氧,吸入羊水,产生炎症”以及“出生后未及时采取补救措施致使病情加重”。
一家人的艰辛付出
2014年7月28日,丹澎、丹湃双胞胎兄弟21周岁的生日来临。
父亲怎样一天天养育了他们,父亲经受了怎样的大苦大悲,这兄弟俩永远不会知晓,永远不会感恩,更永远无法回报。
孩子出生刚满8个月,丹永安的妻子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尽管有相关法律规定,但法院还是判决离婚生效。妻子抛下一对新生儿弃家而去。有朋友劝说丹永安,可否只照顾双胞胎兄弟中病轻的哥哥,放弃对病重弟弟的抚养。丹永安断然拒绝,他赌咒似地发誓,“只要我有口气,就一定把两个孩子带好”。
二十年光阴一晃而逝。
有过极度绝望的时刻,有过极度悲伤的时刻,丹永安不止一次地想过与两个儿子一同赴死。
双胞胎兄弟3个月大时,一位小儿科专家建议给孩子用些营养脑细胞的脑活素等生物制剂,还建议丹永安每月按量提供自身血液输给孩子。半年后,每月输血的丹永安身体浮肿,但他坚持了整整1年。
“脑供氧增加,两个孩子脸马上红扑扑的。”丹永安观察发现,两个孩子因输血再加药物服用,身体健康状况有了明显好转。
婚前,丹永安很少做家务,喜爱各种运动的他尤爱足球,经常参加重大比赛。孩子出生后,他拼着性命伺候孩子。他庆幸爹妈给了这副身子骨,庆幸自己年少和青年时热爱运动,积攒了体能本钱。
“俩孩子小时候看不大出病样,很可爱,我把这俩傻孩子拍得跟正常孩子一样。”
爱好摄影的丹永安给孩子拍过一些照片,以便日后回忆。丹永安说着,嘴角现出一丝笑意,这是他聊以自慰的幸福。
双胞胎兄弟自小到大,身体生物钟的兴奋点偏偏在夜深时分开启。他们白日贪睡,入夜多动,要吃要喝要拉要撒,即使抽搐、晕厥、发烧犯病也多发生在夜间。
“自打这两个孩子降生,全家人再没有睡过一个整觉,再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再没有见过谁有笑脸。”丹永安喟叹着。
丹永安的父母对两个孙子疼爱有加。孩子的爷爷拼力操劳,他在双胞胎兄弟4岁那年瘫痪在床,卧病6年后抑郁去世。一辈子省吃俭用的爷爷,临终前多次拔掉输液针头,连说不必再添麻烦,宁肯把自己治病的药钱省下,留给两个可怜的小孙子。
丹永安的母亲卖掉自己的首饰,她愁得天天抹泪,病重住院时连连悲叹儿孙太苦。
2009年7月底的一天,记者走进丹永安家,见到孩子的奶奶患病躺在床上,全身浮肿。她一边拍着身下的席子,一边不停地悲叹。时隔数月,老人家带着无尽的忧虑逝去。
丹永安说自己最艰难的时刻,是老父亲、老母亲、两个孩子全都病倒之时,他不得不一人支撑着伺候老少4人的生活。
“我爸、我妈和我,从孩子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把两个孩子扔掉的念头,都是全力以赴地照顾。”丹永安喃喃地说。
“全能父亲”的担忧
“要想救孩子,唯一的路——就要自己学医。”
双胞胎兄弟未及周岁时,一位了解丹永安困境的医学专家这样点拨他。丹永安挑战困难的潜能极大地被激发出来。学医入门先从如何采用物理方法为幼儿高烧降温学起,丹永安日以继夜地苦读勤问,请教医生、专家,借阅医学书籍,收看电视专题讲座,举凡妇科、产科、儿科、内科以及中医疗法,全成为他倾力而为的学习目标。丹永安的学习悟性和潜能得到了最大化的拓展。
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有时一天动辄上千元的药品价格,一次次让丹永安为难踌躇。
父母在世时,丹永安自己为父母和孩子输液。起初,他手持针头,在孩子细小手臂或脑门上寻找血管时心抖、手颤。想到家庭经济拮据,他只能屏息凝神地一次次“下手”,生生被逼成个输液扎针高手。他学会了听诊、配药、针灸,了解了呼吸道、消化道、泌尿系统疾病发生的病理以及如何进行系统治疗,学会了如何在治疗中兼顾孩子营养以及如何进行康复训练。
“他俩体质弱,身体抵抗力差,最怕雾霾天气。”丹永安说,孩子每次因雾霾病倒后总要等一星期之后才能恢复,比同龄孩子恢复得要慢许多。
孩子一天天长大,进入青春期,两个孩子能吃,一身的劲儿。
21岁,正是年轻人读大学的年纪。哥哥丹澎在培智学校就读4年后,爱和人交流了,特别想表达,说话语音也清楚多了。相比之下,弟弟丹湃的状况糟糕得多。
记者在丹永安家中见到轮椅上穿着开裆裤的丹湃,他体型瘦弱,目光呆滞,眼睛上斜,双手蜷在胸前,双腿无力地垂着;他不会说话,只有一个发音“嗯”。若要喝水、吃饭、吃零食、吃水果、上厕所、出去玩儿,都通过“嗯”来表达。在外人耳中,这声“嗯”到底有什么需求,根本辨不清。
“老得给他洗,洗也洗不完。”
丹湃常常尿床,丹永安再累,也要及时给他换洗床单和被罩。
有一次,就在记者走进丹永安家门的前几分钟,丹湃抽搐发作,丹永安连忙取药喂他。没想到,丹湃一口咬在父亲右手食指上,“血当时就喷出来了,口子不大,但是很深”。
记者看到丹永安那根受伤的手指上贴着一块创可贴,周边浸着血迹。
孩子一天天长大,年近天命的丹永安双鬓长出白发,眼角聚起了深深的皱纹。二十多年来,丹永安持续不断地透支体力,睡眠不规律,他感觉自己头皮发麻的次数越来越多,晕晕沉沉的时间越来越长,记忆力下降。在一次体检后,医生告诉他,他的身体指标出现了动脉血管硬化、脑血管硬化、中度脂肪肝、血糖高、血压高等不良趋向。
多少个夜晚,丹永安躺在床上瞪眼望着家中天花板,想到自己会不会猝然去世……
“不管能撑多长时间,尽力而为吧。”他只能这样慰藉自己。
关键证据蹊跷遗失
丹永安初次与医院负责人交涉如何救治双胞胎儿子时,对方语气柔和地建议说,“你去法院告我们吧,法院判多少,我们就赔多少”。
显而易见,依丹永安个人工资的收入,肯定难以长期救治孩子。然而,诉讼艰难是这个普通工人根本无法预想的。回想当初,光为立案就奔波9年,诉讼至今已持续12年之久。
1994年,丹永安去焦作市解放区法院申请立案,因向市卫生局递交医学鉴定申请后遭到拒绝,他便前往北京找国家卫生部求助。次年春天,焦作市医疗事故鉴定委员对他的申请作出鉴定结论:“(本案)构不成医疗事故,故不应该承担赔偿责任。”丹永安不认可如此鉴定,前往河南省卫生厅交涉,双方闹僵了。
那时候,丹永安完全不懂法律知识,更不知如何借助司法程序维护权益。有朋友建议他去联系省人大代表求助,说这样可能有改变命运的机会。丹永安带上老母亲烙的一张张面饼上路,乘火车、乘长途客车,风餐露宿地拜访了逾百名河南省人大代表。
1999年6月,丹永安把这份来之不易的信函交给全国人大常委会办公厅信访局。2002年7月,焦作市解放区法院立案受理了丹永安提起的诉讼。丹永安请求法院判令焦作市第二人民医院赔偿各项损失300万元及承担诉讼费用。
时隔11个月,法院驳回了丹永安的诉讼请求。他不服判决,上诉至焦作市中级人民法院。2003年12月3日,焦作市中院下达终审判决,认定“丹澎、丹湃上诉无理”,维持原判。
“我性格中有挑战难关的韧性。”丹永安说,“法律是国家的,不是为哪个人的”,他坚信自己像学医那样学习法律,一定能有收获。丹永安一头扎进法律书籍中。与此同时,丹永安的姨妈——退休干部买易君也为学习法律投入了全部的精力。她在丹永安照顾孩子无法脱身的情况下,承担起重要的诉讼事务。
2008年7月19日,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裁定提审丹永安不服焦作市中院终审判决的再审申请,中止原判决执行。2011年12月19日,河南省高院下达民事裁定,撤销焦作市中院和焦作市解放区人民法院对此案作出的3份判决及1份裁定,将此案发回焦作市解放区法院重审。自河南省高院裁定提审该案至下达发回重审裁定,其间历经41个月近3年半之久,个中原因是该案先后经历了北京和上海的两次司法鉴定。
焦作市第二人民医院曾为两个新生儿拍摄并出具过医学脑CT片,丹永安在当年诉讼时将此作为原告方的诉讼证据正式提交给解放区法院,以证明孩子出生不久即呈现出的病理及生理状况。
“这个证据对原告来说至关重要。”买易君在法庭上多次提到,因为该证据“图像显示大大优于文字描述”。但是,这份重要证据——医学脑CT片竟在法院案卷来回转交中踪迹难觅。丹永安聘请的律师曾在焦作市中院查阅案卷时亲眼看到过那两张脑CT片。而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提审此案时,两张脑CT片下落不明。
12年诉讼的结局
“你是否还坚持300万元的赔偿请求?”
2014年4月21日上午,河南省焦作市解放区法院开庭重审丹澎、丹湃双胞胎医疗损害赔偿纠纷案。主审法官在法庭上向原告方发问。原告方律师向法官出示了丹澎、丹湃的两份人身损害赔偿清单,共计3037989.90元,他向审判长确认这一具体赔偿数字。
这起医疗损害赔偿纠纷案自2002年进入诉讼程序至此,经过5次鉴定、3级法院数十次开庭审理。《法制日报》记者自2005年起追踪报道此案,数次旁听法庭审理此案,至此已有9年。这次,记者依然到庭旁听了审理全程。
开庭前,丹永安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丹湃,带着丹澎走进法庭。
庭审历时近六个半小时,从上午延续到下午。坐在旁听席上的丹澎一直低头端详手中把玩的一柄绿色牙刷,而穿着开裆裤、歪坐在轮椅上的丹湃时而大声哼叫,丹永安闻声不得不从原告席上走下,或将饼干或饮料喂到丹湃口中,或推着他去法庭外楼道另一侧的洗手间。由于被告方坚持要求鉴定人出庭接受质证,审判长在庭审结束时宣布合议庭将另行安排质证。
5月22日,河南省焦作市解放区人民法院继续开庭审理丹澎、丹湃诉焦作市第二人民医院医疗损害赔偿纠纷一案。
这次庭审采用远程同步视频技术,主审法官组织原、被告与远在上海的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司法鉴定中心的鉴定专家进行同步对话,由原、被告对专家们出具的鉴定结论进行质证。
尽管被告方一再声称患儿可能自身存在致病危险因素,但鉴定专家在回应时释明:“如果(患儿)自身存在致病危险,我们医护人员就更应该对病情加以严密观察,随时记录病情。”据此,鉴定人重申了鉴定结论的关键结论:“本案存在治疗措施不力、观察不严密的过错,并由此认定被告与损害后果之间存在因果关系。”
第二次庭审结束前,审判长向原告询问是否愿意接受由法庭主持的调解。原告明确表示不同意。
2014年8月28日,这一长达12年的诉讼,在焦作市解放区法院重审宣判。法院判决被告医院存在过错,对丹澎、丹湃的损害后果承担50%赔偿责任。
(记者 杜萌张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