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SDG研究院·青少年可持续发展设计大赛2025”观察
宏大叙事正在退场。一种更具耐心、更“低处”的实践，正取而代之。
在这场关乎“可持续发展”（SDG）的设计大赛上，评审的笔尖反复停留，记下的词汇朴素得近乎笨拙：体感、透明、维护、长期。这些词汇，共同指向一种“反速成”的解决方案，它们拒绝“展示型”的成功，转而追问“可居住”的未来。
展厅里没有改变世界的豪言，只有能被手指摁下去的按钮、被脚踩动的飞轮、在特定时段会安静翻牌的提示器。入口处的手写牌上写着：“把改变留在使用里。”这句话像一个宣言：真正的改变不是一张蓝图，而是一种可以被重复、被信赖的日常习惯。
一群青少年，正试图卸下“可持续”的华丽外衣，用一种近乎固执的方式，把它拽回日常生活的半径。他们不再迷恋“一劳永逸”的方案，只关心那个最基本的问题：“一年后，它是否还在”。
删掉积分榜：“功劳不必记名”
刘雨潼的项目，起初顶着“技术徽章”的光环：动感单车、手摇发电、积分兑换。第一版的模型甚至带着闪烁的LED灯带和游戏化的界面。
“第一版最酷，也最不好用。”他笑着自嘲，“它吸引眼球，但不吸引使用。难题不是装机器，是把多余的、造成压力的东西删掉。”
最先被删掉的，是那块刺眼的“发电积分榜”。“它把阅读和运动异化成了‘攒分’，”刘雨潼解释道，“它让孩子们彼此比较，甚至让一些骑得慢的老人感到尴尬。我不喜欢这种氛围。”
于是，“个人积分”变成了“公共照明池”。这是一个匿名贡献的系统。每个人的踩踏，无论快慢，都汇入同一块储能，统一为阅读灯和新风机供电。功劳不记名，光亮归大家。这微妙地保护了参与者的平常心：我只是在做自己的事，顺便为空间做了点贡献。
这个位于小区会所的试点间，傍晚六点半会准时亮起不刺眼的灯。门口的“用电透明看板”上，是更“笨拙”的数字：当日来访 42 人次、累计发电 5.2 kWh、报修记录 0。没有排名，只有呈现。
“维护”被摆在了比“创新”更正中的位置。
他把维修入口做成“三轨并行”：看板扫码、门口便签、管理员口头转达。“你必须假设使用者里有不熟悉智能手机的老人，有不习惯数字化表达的居民。不排除纸和口头，才接得住真实世界的问题。”标准插头改成“傻瓜式快插”，看板每日滚动“哪路线路今天坏过、多久修好、由谁修”。
“一次成功不等于长期可用，”他在报告里写，“把‘谁修、怎么修、多久修好’写得清清楚楚，大家才会有安全感。”
公平也被嵌进空间。两台上肢功率车，是为行动不便的老人或残障人士准备的。骑行区与阅读区用矮挡板隔开，既能互见，声音又不过度打扰。
有人曾建议，按骑行贡献来分配灯光时长或座位优先权。刘雨潼坚决摇头：“节能不是一场考试，更不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实验场。公共空间不需要排名羞辱。”
他随身带着一本“使用者画像”：放学的孩子（需要安静和插座）、等娃的家长（需要打发时间和社交）、康复的老人（需要无障碍和低强度的设备）、躲清静的加班族（需要稳定的光源和互不打扰的氛围）。“我后来才明白顺序：先把人想清楚，再挑技术；先写维护，再谈创新。”
从“禁令”到“邻里声音会”：当尊重成为程序
宫苑直面了社区治理中最棘手的“广场舞冲突”。这不只是分贝高低的问题，更是两代人对公共空间使用权的博弈。她没做“一键静音”，而是把问题拆开：声源怎么出、声音怎么走、谁在听。
第一版方案是“晚十点后禁音”。夜测当晚，居民就提出质疑：“谁来执行？保安吗？还是警察？执行不了就是一张废纸。”一位舞队阿姨也抱怨：“我们也有晚上休闲的权利。”
她在本上记下：“禁令不可落地。它制造了对立，而不是解决了问题。”
第二天，方案改成“安静时段建议+预约制度”。第三周，她做了一个“耳朵实验”：她邀请几位舞队核心成员，在晚上九点，到直线距离五十米的居民楼静读区坐满十分钟，亲身感受那种声音的穿透力；随后，她又请几位投诉的夜班工人，戴上骨传导耳机，在舞区跳了一段节奏最强的《最炫民族风》。
“尊重不是抽象词，”她说，“是一起坐十分钟。是让他们互相‘听见’彼此的真实处境。”
硬件迭代同样琐碎：四只普通音箱换成定向音柱，声能被束缚在椭圆舞区内；地面从普通花岗岩换成透水吸声材料；舞区外围叠加 1.2 米高的草坡和灌木带，形成物理屏障，让声音“翻不过去”。这些调整都写进“运维手册”的“最易损处”：音柱限幅器参数、地面收口缝的清理周期、灌木带的补种。
真正改变空气的是程序。她推动居委会设“邻里声音会”，每季度复盘一次。“预约时段”和“边界分贝”实时上屏，居民可扫码提交意见。第一次会上，舞队阿姨提出：“屏上能不能显示我们今天控制得有多好？而不是总显示我们多吵。”
第二周，屏幕新增“自律分贝曲线”。当曲线保持在约定值以下时，会显示为绿色并点亮一朵小红花。这一个小小的改动，把“被监管”变成了“秀自律”。
“越透明，越容易互相尊重。”宫苑说。某个雨夜，她在群里看到一句话：“今天没跳，明天早点来试试新的曲子。”她圈出三个字：稳定性。能稳定跳下去，才叫公共解法。
“隐形折扣码”：照顾面子，也照顾钱包
施文清的餐车，则在探索“吃”的分寸，以及商业向善的边界。
她的迭代记录从“优惠失败”开始。第一版“自带餐盒立减 1 元”，归还率寥寥。“对很多人来说，每天记得带饭盒的麻烦，远大于 1 元钱的激励。”第二版改为押金循环，仍有人“拖着不还”。
第三版，她找到社区社工，一起做了“隐形折扣码”：家庭经济困难的顾客（通过社工登记）有专属折扣，但旁人从外观、支付流程上完全看不出来。这减少了“被凝视的不适”。“可持续也包括尊严的可持续。不能让‘受助’成为一种标签。”
押金未还三次的用户，系统会自动提示，可以到就近学校自习室用志愿工时抵扣。“照顾面子，也照顾钱包。我们提供多种选择，而不是惩罚。”
她最在意“剩余食物的去向”。她和后厨一起把“30—60—90 分钟”写成操作卡，贴在备餐间：30 分钟内（临近打烊）打折售完；60 分钟后（打烊）进入社区“共享冰箱”；90 分钟后（冰箱登记截止）统一作为饲料或堆肥。“不是追求零浪费的完美，而是按序减废。每一种食物都应该有它的次优去向。”
餐车的“使用者画像”里有一列叫“为什么吃这顿”。有“赶路的人”“接娃的家长”“下班的夜猫”“节食的人”“不能吃坚果的人”。她为过敏人群设立专用工位和砧板；为赶路的人设计“单手菜单”（如饭团和卷饼），并把最容易掉渣的做法通通删掉；为清真饮食设了醒目的提醒贴。
一位常客的父亲说：“我终于能跟孩子解释，好吃和省资源不是对立面。你看，这家餐厅就在做。”
收摊那晚，她把“归还率”和“共享冰箱剩余”写进手账。她决定把“归还提醒”的措辞改得更温柔一点——“您的餐盒还好吗？我们有点想它了。”——短两个字，也许就多回来一个盒子。
“故障台账”贴上墙：让体贴成为资源
薛柔想解决的，是食堂的“又挤又吵”。她用秒表量过：高峰期排队 11 分钟、有效就餐 9 分钟、走前收拾餐盘后，有 6 分钟的“无处可去”——学生们端着水杯，在出口处迷茫，因为座位必须立刻让给下一波人。
“我们的目标不是‘吃得更快’，而是把节奏分好。食堂不该只是一个高效的饲料场，它应该是一个可以让人喘口气的地方。”
第一版“快捷取餐柜”上线当天就“堵车”——到柜即领，十几个人挤在同一格前。她立刻改为“分批弹窗”，每批间隔 10 秒，拥挤消失。第二版“无声半小时”靠广播提醒，有同学嫌突兀，刺耳的铃声破坏了午休心情。她换成三分钟“温柔提示音乐”，用舒缓的旋律从热闹过渡到安静。
她把“可持续”拆成看得见的细节：“食物里程看板”每周更新，告诉大家青菜从 15 公里外的农场来、牛奶路上跑了多远；餐具修补角旁摆着“借用登记本”；湿垃圾脱水机把桶装重量降了一半，减轻了保洁工人的负担；“无声半小时”从 12:30 开始，桌上卡片写着“给午睡一点尊重”。
后台最重要的是一个“故障与处置台账”：A 区插座坏了几次、B 区取餐柜停机多久、谁来修、用的什么备件。她把台账打印出来，贴在后厨门口。
“我们习惯了把故障藏起来，好像一出问题就是谁的错。”她说，“但只有让‘修’成为公开动作，而不是谁的背锅，系统才能真正迭代。维护者也需要被看见。”
公平被写进了动线上：无障碍通道从大门直达靠窗长桌；靠窗角落留给“暂时不想讲话的人”；快捷取餐区安排志愿者，协助不熟悉小程序的同学。
她的母亲曾吐槽食堂“又挤又吵”，如今午休，她母亲会坐在窗边长桌上等她下课——不催促，也不抱怨。薛柔说：“体贴，可能是最被忽视的资源。”
尾声：当改变落到脚尖
这些故事里，“炫技”退后，“程序”和“维护”走到台前。
“可持续”不再是一个被高高挂起的宏大命题，它被拆解为一份“故障台账”的公开，一次“耳朵实验”的换位，一个“隐形折扣码”的体恤，以及一块“不必记名”的公共电灯。它关乎尊严、效率、公平，更关乎长期的、琐碎的、不那么光鲜的“照料”。
孩子们学会了和物业谈成本、和居委会协商时段、和后勤核算备件。他们开始理解，比“一次成功”的照片更重要的，是“长期可用”的系统和“有人响应”的机制。他们不再追求一个完美的“最终答案”，而是试图在争议中，寻找一个可被多数人接受、并能持续迭代的“中间答案”。
离开展厅时，天色已暗。社区那间小屋里，还有人慢慢踩着脚踏，踏板发出轻微而沉稳的声响；公园的“安静时段”电子牌无声地翻牌到“ON”；餐车的押金餐盒在回收筐里叮当作响，等待明天的循环。
可持续并不在远方。它就藏在我们愿意重复的每一个动作里：把声音调低一格，把餐盒带回去，把队伍拆短一点，把灯，亮在真正需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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