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深法医讲述破案故事:一个留在火场里的掌印挽救无辜

作者:安然 来源:北京晚报
2016-12-08 17:05:12

资深法医讲述破案故事:一个留在火场里的掌印挽救无辜

一具具冷冰冰的尸体,被烧到炭化了,乃至腐烂了,散发着恶臭,躺在城市的某个角落,躺在玉米地里,或者山林间,它要告诉面前的警察,“我其实是这么死的”。谁能解读它留给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有时候它有冤屈,它向警察展示身上貌似用不同器械造成的伤口,是要说“有好几个人同时向我动手”?有时候它会险些让别人冤屈,它亮出身上的点点尸斑,是要说“虽然我在火场里,但我不是被烧死的”?它的温度已经和周围温度相似了,它想说“我刚刚死了两个小时”?谁来洗去他们的冤屈,又不会用他们去冤屈了别人?昨天,记者走进市公安局法医中心,听资深优秀的法医讲讲每次走在刀锋上,用科学、技巧和良知为别人洗冤的故事。

一块月牙形的横截面 揪出真凶

法医病理室主任陈庆一手拿着一根直径大约三四厘米、一端斜着削尖了的钢管,另一手拿着一片人类颅骨的仿制品,“颅骨”上有一片月牙形的缺损。他将削尖的一端套入这片缺损——“就是这个动作,就这一瞬间,我心里豁然开朗。”

这是一起发生在5年前的凶案。一名工头死在工地宿舍里,尸体泡在大片鲜血里,只穿着一条红色内裤,头部被钝器砸坏,又被插了一个窟窿,身上有一处从左到右打通了的贯通伤,这一下贯通很凶猛,以至于伤口周围的软组织全不见了。

满屋子的刑警首先要找到侦查方向。按常规,尸体身上10多处类型不同的伤口,看上去是多种凶器造成的,也就是说,很可能有几个人同时向他下手。但陈庆提出了一个不同设想:“别去查什么外围了,就查工地。”

刚解剖完尸体的陈庆在死者头骨颞部发现了一个月牙形的缺损,他又研究了头部、胸部和肩背部的其他损伤,发现伤痕都是直径三到四厘米的圆形物造成的。“我首先想到的是,一个铁器,应该是根管子,横截面是圆的,有个月牙。”找到工地的工人一问,马上有人说:“这东西常见啊,不就是管叉吗?”很快有人拿来了一根。原来这是施工时预留管线的工人常用的一种自制工具。

范围瞬间缩小了。“都谁能接触到管叉?”一问,立刻有工友提到了一个不到20岁的小伙子。“出事的夜里,他回来得很晚,回来以后先去洗澡了。”把小伙子找来讯问,一小时内交代了全部情况。原来他是与工头发生矛盾,被扣了工资,咽不下这口气,于是他带着管叉躲进工头宿舍,在床下趴了六七个小时,等到在外面喝高了的工头被工友送回宿舍,脱掉衣服,安置在床上,工友离开后,他爬出来,将满腔怒火发泄了出来。

陈庆回忆五年前向同事们做出自己判断的心情:“你能想象那种压力吗?好几十人的侦查队伍,只要我错了,就把他们引入歧途,极有可能错过案发后最宝贵的侦查时间,最后让它成为悬案、疑案。”他对记者说,在尸检的最后一刻,他将死者缺损了一块的颅骨锯了下来,拿着就近找来的管叉,套进去,严丝合缝。这一刻,天亮了。

一个留在火场里的掌印 挽救无辜

法医们每天都要解剖各种尸体,但并非每一具的背后都是刑事案件。

一名40多岁的男子,婚后不久患上了进行性瘫痪,全身上下唯独只有左上臂能控制。某一天,男子死在床上,一部分尸体被烧焦炭化。事发时,妻子正和邻居在楼下洗床垫,监控清晰地记录,他们下楼18分钟后,房间里开始起火冒烟。二人随后狂奔上楼,将火扑灭。

死者喜欢抽烟,事发之前,妻子和邻居下楼前,邻居递给死者一支烟,妻子没拦住。从表面上看,这应该是一起“小火亡人”事故。但其他家属们坚定认为,这是一起刑事案件。原本就不同意这场婚姻的家人认定,妻子就是在等他死后继承房产呢。

展示在陈庆面前的场面是这样的:尸体右侧侧卧,唯一能动的左手撑住地面,脚部已经炭化。尸体的后背上有一片红,貌似尸斑。看到照片时,至少半数同事说:“凶杀,连尸斑都出来了。被烧死的人怎么能出尸斑?这是他死亡时躺着,后来被挪动过。”但仔细观察过现场,又亲手验尸的陈庆却认为:“这只是一度烧伤,只不过没起水泡。”

然而去做尸体体内一氧化碳检验,结果竟然是零。火场内吸入这么多热空气和必然产生的一氧化碳气体,怎么能是零?连只从警匪剧里获得断案常识的吃瓜群众都有自己的判断了:人已经先死了,死后才点火。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这是个见证经验的时刻。陈庆将尸体解剖,发现咽喉部以声门为分界,上面全是炭尘,下边干干净净——在近距离瞬间爆燃的情况下,人类喉头会出现一个自我保护的反应:挛缩。它会瞬间锁闭呼吸道,但人的体质不同,有人挛缩后,喉头再也打不开——本来是保护性的反应机制,却会让这个人活活憋死。再检验身体的其他部分,各处的出血点都符合典型的机械性窒息特征。

那么,在没有任何助燃剂的情况下,什么东西能在18分钟后突然爆燃?当然是太空棉。而这正是死者死亡时身下被褥的材质,不慎被烟头引燃后,就会产生这种效果。但这立即又引发了一个问题,几乎推翻了法医们此前“这是一起小火亡人事故”的判断:既然瘫痪了,除了左臂都不能动,他是怎么翻身的?按照还原现场,他应该是在发现起火后,火焰在他咽喉附近爆燃,他立刻翻身,试图躲避火焰。

翻身?全身都不能动,只靠一条左臂,怎么翻?陈庆躺在床上,放松全身,只用左臂,果然,翻过来了,但细一想,不对,刚才腰部和腿部都不自觉地用力了。控制住身体其他部位不发力,只伸出左手,唉,当真是无论如何都翻不了身。

之前所有的结论都被推翻。只要这时候放弃了,死者的妻子势必要第一个被刑警们调查。常人来看,破案也只是几个小时的问题而已,比法医再往下查更容易。

但法医却没放弃。陈庆找到多家医院,咨询有经验的护士们。护士们统一的答复是:“可以啊,只要旁边有个东西可以撑一下,这个东西要在他身体侧面,只要比床高出10厘米就成。”

再重新观察现场。死者躺在放在地上的床垫上,旁边是一个衣柜,衣柜上果然有一个清清楚楚的掌印。尸检报告里,他的右手是干净的,左手全是炭灰。

终于水落石出。

一套严格到繁琐的程序 避免错误

法医们的工作有着严格的程序,以至于有时也为细致到头发丝的繁琐程序所苦。现场如何观察,尸体检验从哪里开始,必须检查什么部位,用什么手法……最终又怎样形成尸检报告,每一项都有详细的规定。但这恰恰是法医们保护自己的唯一途径,更是办案的必须。陈庆说,刚40岁,他总是担心自己无法正常退休,“我就怕59岁了,突然检察院找来了,说,陈庆,你40岁那年做的检验,做错了,有人被冤枉了。”

严肃地对待每一个案子,每天都走在刀锋的边缘。如今,法医们只能用严格的程序来保护自己:每一步都以科学的精神,严谨的态度,依照程序的规定,慢慢来。有了严谨程序的保护,至少能说明法医们没有出现主观上可以避免的疏忽和错误。

干了10多年法医,有时候陈庆也忍不住想:“要是我去作案,能做一个天衣无缝的出来吗?”思前想后,结论是:不可能。他对记者说,这倒真不是谦虚,以现在的科学手段和业务领域的细分程度,任何一个刑侦专家都不行。“如今的凶案罪犯,面对的是一大群用各个领域的高科技武装起来的刑警,即使懂其中的某一个或某些部分,也不可能全部了解。”

陈庆所在的北京市公安局法医中心,成立于1993年,全国十个国家级权威司法鉴定机构之一,负责对重特大案(事)件进行检验鉴定,提供证据支持。如今,这里有5名博士,15名硕士,各种专业技术人员71人。今年截至目前,已经受理各种案件2.7万件。DNA检验、毒物毒品检验、生物个体识别……听上去高大上的种种符合高科技想象的工作,是这群每天与尸体、检材打交道的人的日常。(记者 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