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电影大爆炸” 微信号：movie-bigbang
文/柯基塔
整个周末，小爆的假期时光都献给了一篇关于史诗巨作《人鱼帝国》的长文。
说它史诗，并不是嘲讽此片设定的那个东西方背景杂糅的海底王国有多扯淡（确实挺扯淡），而是这部拍了快十年也没拍出来的“中国制造的好莱坞大片”背后的故事，实在太过曲折神奇。
作者米奇·莫克斯利（Mitch Moxley），是位曾在亚洲生活过多年的自由记者，这篇报道的大部分内容也是来源于他在中国生活时的采访调查。
他上一篇让小爆感觉绕梁三日的文章是写给《GQ》杂志的《史上最“红”的红毯：我参加了朝鲜电影节》，也是一篇奇文。
感谢小爆在北美的小伙伴柯基塔的辛苦编译和创作。
这是一个关于梦想的故事。
号称投资1亿美元，拥有美人鱼、希腊武士、海盗、海怪诸多元素，引进世界一流视效技术，国际化演员阵容。这样的一部“中国版阿凡达”为何说没就没？故事得从两个心怀梦想的男人说起。
乔纳森·劳伦斯（Jonathan Lawrence），本故事的主角之一，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之前在洛杉矶一直靠拍各种短片和广告过活，在接下《人鱼帝国》这样重磅级中美合拍大制作的导演职位之前只拍过一部长片，而且从来没人看过。
乔纳森·劳伦斯（Jonathan Lawrence）
但是！这并不妨碍劳伦斯成为一个有梦想的人，他自从年轻时看了《夺宝奇兵》系列后，就一直在等待机会，而且还追随他偶像斯皮尔伯格去了他母校加州州立大学读书。不过劳伦斯在业内混了二十年混得也并不好，在加入《人鱼帝国》之前，他的上一份工作是去欧洲拍一部《印第安纳琼斯》的粉丝电影，据说全是出于爱，但是拍了三个月也没拿到工钱。
另一个有梦想的男子就是姜红宇，英文名Jon Jiang，曾经开发过北京“枫丹丽舍”社区的房地产商，本片的幕后金主、制片人，以及这个神奇的“人鱼帝国”的缔造者。
拍摄现场亲自讲戏的姜红宇
说姜红宇是缔造者一点也没夸大，因为他绝不只是掏钱而已。姜红宇亲自编故事、写剧本、指导演员表演，对于一个日理万机还如此跨界工作的土豪来说，这一切全都是因为爱啊！
姜红宇自称看过4000多部电影，崇拜乔治·卢卡斯、斯皮尔伯格和彼得·杰克逊，并且自信人生使命就是“在中国拍好莱坞式商业大制作”。
他业余爱好写科幻奇幻题材的剧本，耕耘数年后，第一部长片剧本横空出世，就是这部《人鱼帝国》——最早叫《人鱼岛》。在姜红宇的规划中，电影将会拍三部曲，并且后续会开发电子游戏和主题公园。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这样两个有爱的男子注定相遇。时间就在2007年的深秋，劳伦斯的一个老朋友马克·拜尔斯，也是帮《人鱼帝国》在好莱坞四处走动的“包打听”，为劳伦斯和姜红宇牵了个线，于是两人就在当年的AFM（美国电影市场）期间吃了个饭。（背景小知识：AFM是美国规模最大的电影交易市场，不过影片质量一般都不咋样，一言以蔽之，面向全球最大的烂片交易会）
这顿饭吃得有点尴尬，不过劳伦斯也从姜那里大致了解到电影的构想：这将是一部海底史诗，拥有世界一流的特效，核心是一个动人心魄的爱情故事。故事围绕一个希腊英雄去拯救他那被神秘的人鱼士兵绑架的爸爸展开，当然中间还有另一股邪恶力量崛起。由于这也是一个善与恶交织的故事，所以本片在风格上将会糅合《加勒比海盗》、《魔戒》、《变形金刚》——总之是当时在中国很火爆的一些电影系列，以及一丢丢莎翁戏剧的味道。常年在小屏幕打转的劳伦斯尽管谨慎，但还是嗅到了一丝希望的味道：这个电影有可能做得很大。
不过姜红宇更谨慎，他问劳伦斯：“你都没什么作品，我为啥要相信你呢？你如果能拍一场像《变形金刚》那么大场面的戏看看，我就考虑你。”
扮演男主角阿特拉斯的Steve Polites
然而劳伦斯并不想自费拍一场《变形金刚》。但为了老朋友拜尔斯，他答应帮忙看看剧本。这个折磨了数名导演的最初剧本，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男主角阿特拉斯（Atlas）是海神波塞冬的儿子，就像蝙蝠侠之于布鲁斯·韦恩那样，他同时还有另一重人格“银眼”，总在危难关头出现。一天，一支人鱼军队忽然骑着巨型螃蟹进攻了阿特拉斯的村庄，抓走了他的养父达摩斯将军，还有一只90英尺高的大龙虾用钳子抢走了波塞冬的神庙。阿特拉斯和他爱喝酒的小伙伴崔金（Trajin）踏上了找爸爸和夺回神庙的历险，在途中经过螃蟹岛，遇到了美丽又危险的阿卡公主（Aka）。（省略海底风景一百字）当阿特拉斯和崔金到达人鱼岛时，发现八仙王国正在集结大军准备对抗恶魔梅吉（Demon Mage），一个被流放一千年后又卷土重来的大反派。而那个被人鱼抢来的波塞冬神庙，其实拥有对抗黑暗恶魔的力量。而影片的最大反转在于，大家激战之时突然发现——恶魔梅吉其实就是男主角阿特拉斯！
他是如何做到分身有术，劳伦斯没想通。当他写了剧本反馈意见之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不过劳伦斯并不是第一个上船的导演，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早在2007年春，一位曾经跟施瓦辛格合作过的好莱坞过气女星就代表《人鱼帝国》在好莱坞发出过英雄帖：“招编剧，必须喜欢人鱼。”
第一个上钩的人是写过不少B级片的兰德尔·弗雷克斯（Randall Frakes）。姜红宇给了他2.5万美元改剧本，弗雷克斯专门飞到北京，但是说话也很实在：剧本一看就是大量抄袭了很多80年代热门科幻片的情景，毫无意义，必须大改。但是姜红宇没有争辩，只是带他去车库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兰博基尼。
兰德尔·弗雷克斯（Randall Frakes）
在弗雷克斯加入时，姜红宇已经有了一位意向导演，曾经导过《星球大战：帝国反击战》的厄文·克什纳。当时已经八十多岁的克什纳很久都没有好作品了，所以把这当做一次机遇。他和弗雷克斯在洛杉矶商量后达成一致：这个故事应该放在现代才有意义，主角在寻找替代能源时意外发现了海底王国，这样观众才有代入感。
厄文·克什纳曾在北京电影学院讲课（右二）
但是姜红宇拒绝了这个建议，结果是克什纳和弗雷克斯双双退出。
下一个接手的是法国导演皮托夫，他曾经导演过把哈莉·贝瑞送上金酸梅最差女主角的《猫女》。皮托夫表示剧本根本没法看，但是姜红宇愿意付他一年40万美金，皮托夫答应了。他找来了动画版《忍者神龟》的编剧来改剧本，但是姜红宇很不喜欢，并且骂编剧烂。在北京呆了12个月后，皮托夫表示整个项目就是胡搞，买机票回家了。
皮托夫
姜红宇这时才回头找到了劳伦斯，双方愉快地遗忘了那个“变形金刚梗”签下了合同。
姜红宇自己担任选角导演，并且坚持演员要以外国人为主，除了女主角施艳飞。当时二十出头的施艳飞没什么表演经验，也不会讲英语，但凑巧是姜红宇当时的女朋友。男主角阿特拉斯的扮演者史蒂夫·波利茨（Steve Polites），没人认识。
当时她的名字还叫施艳飞
主演中最大牌的明星当属饰演人鱼女王的欧嘉·科瑞兰蔻，《007：量子危机》里的邦女郎，据传片酬100万美金。而这个角色据说之前打算找莎朗·斯通或是莫妮卡·贝鲁奇来演。
中间那位就是曾经的“邦女郎”科瑞兰蔻
群演也要找那些在中国的外国人，“男子身高6英尺以上，欧洲人或美国人为佳”，每个月片酬8000元，一共四个月。
当劳伦斯在2010年初第一次来到位于秦屿镇的剧组时，只看到20多个俄罗斯群演，而这个场景需要的看上去有500人。而且这些人还跟他抱怨，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发工资了。更糟糕的是群演的服装看上去比万圣节商店里的衣服还廉价。
姜红宇还派了自己的助理在剧组监视并回报劳伦斯的一举一动。
但困难只是刚刚开始。在剧组，劳伦斯见到了许多想象不到的奇葩事，比如，因为在沙滩上能看到远处的度假酒店，劳伦斯跟副导演开玩笑说应该建一堵墙整个围起来。结果没多久，剧组真的建了一堵墙。
在北京查看一个搭建中的“古老地牢”的场景时，重新油漆过的走廊让劳伦斯以为自己到了基督教青年会（YMCA）的健身房，最后只能让工人重做，弄旧一点。
劳伦斯集中精力改剧本。其中有一处情节是，在一场恶魔屠杀了大量人鱼的战役中，男主角的爸爸也牺牲了，于是幸存下来的角色给他吃了一片能复活的魔药。劳伦斯觉得，如果早知道有药片，大家都吃一下不就得了？于是他把复活魔药改成了危险的古老魔咒，让情节说得通。但这个改动又激怒了姜红宇，两人隔着翻译激烈争吵。
姜红宇冷静地表示：“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是编剧？你在IMDb上都没作品。”
劳伦斯答：“你也没有。”
开始的杀马特假发和最终的泳帽造型
每天拍摄中的琐事也经常让人啼笑皆非。造型说变就变，男主演波利茨有一次道具组时头发被帽子压走形了，结果没由他解释，造型师就拉他去对面发廊重新做了个头发，一周后，波利茨的新造型就像一碗泡面扣在头上。
演员的服装太松了，最后就用胶水粘在身上，而胶水上贴着一个警告：“不可接触皮肤”。有演员因此过敏。
片中的虾兵蟹将们有着各种各样奇怪的造型
剧组曾对这些从好莱坞过来的演员承诺提供休息用的拖车，但从未实现。甚至因为吃得太差，饰演崔金的马克斯·莫莱恩（Max Maulion）进组后立刻瘦了，而他的角色设定是一个小胖子，他不得不每晚睡前狂吃零食，并且让他妈妈从美国寄吞拿鱼罐头来。
马克斯·莫莱恩（Max Maulion）
摄影师饶小兵坚持要用胶片拍摄，使得每场戏都没有成本精心雕琢，必须赶工，但即便如此，管理依旧混乱。饰演女主角保镖人鱼达达（Dada）的女演员伊莲娜·维奥莉特每次化妆要几个小时，但她经常面临早起化完妆等了四个小时，却一场戏也没拍的情况。
这就是电影拍摄所在的岩洞，工作人员都得戴着安全帽
在拍一场岩洞里的戏时，一块岩石意外滑落，杂碎了一台反光灯。然而几天后拍一场河边戏，站在湿漉漉的岩石上，腿上穿戴着鱼鳍的演员们极易滑倒，但剧组依然暴露出没有任何应急措施的准备。
两件事都加剧了伊莲娜想要跑路的决心，不久之后，她因为室外太冷想在帐篷里化妆的事跟摄影师饶小兵发生了争吵，决定不干了。但随后又被告知如果她不拍了，片方非但不会给她出机票，还会上法庭起诉她。最后伊莲娜和男朋友在劳伦斯的帮助下，趁剧组开会连夜翻窗逃走，去大使馆补办了护照买机票回家。
这就是那位跳窗逃走的伊莲娜
劳伦斯帮助他们是有原因的，因为几周之后，他也约满跑路了。
这场合作的双方对彼此都有了新的认识。在美国人看来，中国人的剧组混乱、无序、毫无系统，一切都要靠“关系”才能成事。大家的忠诚度取决于关系够不够硬。
而姜红宇也对这群外国人失去了耐心，他认为这群人难以适应中国人的做事方式。美国人实在太不耐用了。
《人鱼帝国》的第三位导演迈克尔·弗兰奇（Michael French）
在经历了激烈的讨薪过程后，劳伦斯回到了美国，觉得一切就像一出黑色喜剧。而姜红宇的梦还在继续。接棒劳伦斯的是迈克尔·弗兰奇（Michael French），是摄影师饶小兵的好友。弗兰奇之前在中国拍过片，所以熟悉中国剧组的风格。他看完剧本立刻决定——当喜剧拍。开始的一切似乎都挺顺利，但一次姜红宇来剧组时，要求演“蛤蛎国王”的演员要“像演莎翁剧王子那样演”，而这跟之前的人物完全接不上。姜红宇走后，弗兰奇决定：以后每场戏可以拍两个版本，然后剪辑的时候忽略姜红宇的那个就好了。
拍了两个多月，弗兰奇合约到期。姜红宇要求弗兰奇拍完，不然不给他尾款。弗兰奇大怒，买机票回家过生日去了。
《人鱼帝国》的第四位导演是斯科特·米勒，高产的体育纪录片导演沃伦·米勒的儿子。他似乎对电影拥有不少美好回忆。不过这个时候，前面故事里的人物已经走得都差不多了。所有人的工资都被拖欠，一开始还只是一两天，后来就发展到拖延几星期甚至数月。有一些外国群演向剧组威胁不给钱就走人，而片方的回应是——找当地警察去宾馆查他们签证，一种恐吓手段。
那个让老妈从美国给自己寄吞拿鱼罐头的小胖子，离开时被片方拖欠了3万多美元。2012年，他到AFM宣传另一部电影，意外地在《人鱼帝国》展位遇见了姜红宇——展位前空无一人，他显得有点落寞。
上图是人鱼女王的宝座，下图小爆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可能是个战车吧。
只有男主演波利茨留到了最后。2014年4月，在电影拍完四年之后，波利茨还飞来中国补拍一些戏。但他发现原来剧组的人一个都不在了，而且他们又给他换了顶奇怪的假发。
电影的上映日期也一变再变，从原定的2011年首映，到2012年底又出现了新的3D预告片，再到今天，毫无上映的迹象。今年1月，一支升级版预告片出现在中国的众筹网站上，片方希望能在3月23日前筹集到约15万美元资金（100万元人民币），只要捐25美元，名字就能出现在片尾名单上，而想要公司商标印在海报上，只要7600美元。四个月过去，只筹集了目标金额的2%。
如果你在网上搜索《人鱼帝国》，出现的会是近几年来不同时期的通稿，甚至还有过媒体探班。本片前后历经近十年，历经了流水的导演、演员、剧组……甚至记者。
还有铁打的姜红宇。在他眼中，《人鱼帝国》的剧本经过十位好莱坞编剧之手，修改了四十稿，并且要发行到160个国家。他希望它能像《星战》一样好。“这是一部中国人制作的好莱坞电影。我们用了我们的资源来推广它，所以它一定会成功。”姜红宇对《好莱坞报道》说道。
与以往电影报道里中国土豪在好莱坞指点江山的画风不同，这个故事里的中国土豪在荒诞之余，还带了一丝悲怆的味道。他赶上了《阿凡达》掀起的视效奇观大潮，看到了中美电影业必将携手的大势，甚至一直等到了中国电影市场年增30%的最好时代。但他眼看着大家争先恐后登上这艘电影行业的巨轮，他那座打造已久的人鱼岛却不可挽回地沉向海底。
成堆的被遗弃道具和服装
对于《人鱼帝国》，姜红宇依然相信：“整个世界还从未见过像这一样的电影。”
毫无疑问，这是只有这个时代才能孕育出来的巨型怪胎。
（资料来源：《Atavist Magazine》，作者Mitch Moxley，文章地址：https://read.atavist.com/sun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