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偶虹谈梅兰芳演剧的嬗变

来源:北京日报
2016-05-12 20:35:50

翁偶虹谈梅兰芳演剧的嬗变

《霸王别姬》剧照,梅兰芳与刘连荣合演

  梅葆玖先生遽然长逝,梅(兰芳)氏流派乃至整个京剧界顿失领军人物。哀恸之余,人们愈发关注梅派表演艺术的传承和发展。

  先师翁偶虹先生旧时编剧,虽身列“程(砚秋)党”行列,却对梅兰芳先生那种日丽中天的风度、戛金泻玉的声腔葵倾不已。鉴于当年《锁麟囊》的大获成功,梅先生也曾几次托请翁先生为其编写新剧;囿于梨园陋习,翁只能违心地一拖再拖……1948年,梅在上海拍摄舞台艺术片,应导演费穆和出资人吴性栽的邀请,翁赴沪执笔改编了梅氏名剧《生死恨》和《洛神》,才婉转地一偿夙愿。

  记得我在1980年代,向翁师问学期间,翁先生多次以编剧家的视角,谈到梅兰芳先生演剧以及表演艺术形成的艰巨过程,亲身所历,十分珍贵。为鉴往明今,启迪来者,故而翻开发黄的笔记,摘录如次;既是对故人的追怀,更是对京剧艺术勃兴发展的期冀——

  梅兰芳一生演剧,为其编剧最多的是齐如山。在齐之前,给梅编戏的是樊樊山、李释勘。他们编的戏文质彬彬,如《天女散花》,词藻甚好,但没有传情,只是加些歌舞。齐先生则不然,他跟梅先生有默契。齐先生不会唱戏,爱看戏,什么戏都看,旦角的,生净末丑的戏都看。同时,除看舞台演出外,后台的组织和脸谱、身段、刀枪把子他都想知道。所以他的著作很多,如《行头与盔头》、《脸谱》、《身段谱》等。梅先生排戏,是先和大家一起研究,做导演的案头工作,然后再编戏,和程砚秋先生正好相反。梅和王瑶卿、路三宝、贾洪林、李敬山,以及徐兰源、姚玉芙这些人,每天都在缀玉轩中聚会。要编一出戏,先讲一下剧情,然后请大家研究,一起出主意,最后意见归结起来,由齐如山执笔编写。在这个过程中,齐如山不仅与梅先生有默契,与其他主要演员也要有默契。比如,梅先生演的《一缕麻》,在花轿到门那一场,贾洪林说他得有大段念白,于是齐先生就得写;写出后,在台上出来时,果然是声泪俱下,博得强烈的效果。

  齐如山编的雍容华贵的舞蹈戏,都有富丽堂皇的场面,最适合梅先生的表演风格。但他编其它类型的戏,也有与梅先生默契不到的地方。比如,他给梅先生编的《霸王别姬》,开始就不成功。他最先编这出戏太拘泥于历史了。我们说,要尊重历史,但不能拘泥于历史,艺术家允许灵活掌握。当然编戏要受题材的制约,但是,在制约的范围内,要想出出奇制胜的东西,突出表现人物。当时齐先生受题材的制约太厉害,以致他编这出戏费了不少事。这出戏最早叫《楚汉争》,两天演完,前面都是楚霸王的戏。开始梅先生没有接受这个本子;最早是杨小楼和尚小云在第一舞台演。因为这个戏演的是历史,又不像连台本戏的情节,所以上座率不高。后来有人主张梅先生演,当时齐如山已将这戏改名《霸王别姬》,梅先生提出要求,要一天演完,让观众当天就能看到别姬。当时有位缀玉轩的座上客,叫吴震修,银行界人,他也主张一天演完。齐如山火了,本子一摔不干了。吴震修把本子拿回家。他虽然不是行家,但很懂戏,把这戏压缩成一天能演完的本子,比较接近梅先生的意思了,于是又找杨小楼研究,梅和杨小楼挂双头牌。

  这出戏到现在还是霸王的戏重,不应以“别姬”一折为凭。霸王一上来就“今日里败阵归……”,霸王是怎样败的,没有交代。现在这样演法,是梅当年为出国演出用的。实则霸王的戏很多,长城公司给杨小楼灌了六张唱片。后来有个传言:杨小楼说,他如果跟梅先生演这戏,就把力气搁在末场;跟别人演,就把力气放在前场。意思是,别人演虞姬不是他的对手。其实这是冤枉杨小楼,他演戏是通场都好。吴震修把一本的《霸王别姬》拿给梅先生看过,梅先生认为好,就找杨小楼排演了。

  第一天在第一舞台演,演得不太完整。因为吴震修毕竟外行,他太注重十面埋伏,杨小楼的武打太多了。九里山一战是最大的战场,他安排了许多武打。戏唱到半截杨小楼累了,不想再唱。于是梅兰芳央求:“二叔,您受累吧。”这样,这出戏才对付下来,当然很受欢迎。梅先生真高,下来就研究,原来昆曲里的《十面》(即《十面埋伏》,属昆曲“十臭”之列,太俗,不登大雅之堂),韩信唱全套的【点绛唇】,十几支曲子,唱一段,霸王打一段。但不是真打,只摆架子卖像儿,就卖那句“哇呀呀”的“啸子”。不大打,霸王的勇才表现得出来。于是,梅建议杨不要大打,学《十面》。杨小楼采纳了这个意见,后来他演《霸王别姬》就是武戏文唱。但是,这种演法只适用于杨小楼,别人没有那种气魄;连后来金少山的金霸王,比起杨来都逊色不少。

  在《霸王别姬》之前,梅先生演的多是佳话戏,他首创古装。最早高腔旦角不梳头,旦角叫“花包头”,老旦叫“青包头”,头上包块青布,代表头发,上面再插点儿花。到了京剧,旦角才添了大开脸的“片子”。真正按脸型贴片子,是由王瑶卿开始。梅兰芳又出奇制胜,发明了梳古装头。任何事物,都是“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梅先生创造古装头很不容易,他是参考了古代美人图才设计出来的。这种头,梳头师傅不会,只有梅先生的夫人(王氏,梅大奶奶)会梳。那时他的戏,不用有什么情节,穿上新设计的服装,加上点儿唱、舞,就能赢得观众。有人说,看梅先生的戏,单说扮相,就值五角钱。这个时期,他的《嫦娥奔月》、《天女散花》、《黛玉葬花》、《千金一笑》,也曾轰动一时。以后发展到《太真外传》(四本,唱四天)、《西施》(唱两天)……这是第一个时期,这个时期,齐如山先生给他改编的戏多。

  到《霸王别姬》以后,齐如山再编戏,开始有了情节、意义,比如《凤还巢》、《生死恨》。《凤还巢》是由陕西梆子来的。这两出戏演出后,梅先生的戏为之一变,雅俗共赏,更受欢迎。这是梅先生演戏的第二个时期。

  梅先生演戏的第三个时期刚开始,便赶上“九一八”事变。出于梅先生的爱国热情,齐如山给他编了《抗金兵》,梅先生扮演梁红玉。这出戏得到的评价很高。此后梅先生南返,留起胡子,不唱戏了。所以第三个时期梅先生的戏很少。

  抗战胜利后,梅先生回到上海,大璞归真,不再唱新戏,反而唱老戏,如《玉堂春》、《虹霓关》、《四郎探母》、《贵妃醉酒》、《宇宙锋》等,直到迎来新中国的诞生。

  翁先生与我谈梅先生,感情真挚,记忆宛如昨日一般。抬头望去,在翁先生写字台的右上侧,镜框中镶嵌着一张梅先生亲赠的签名剧照《四郎探母》。剧照下方,翁先生翰墨题诗:“两把旗头雁尾妆,凤仪紫塞更辉煌。君身自有梅花骨,北地胭脂庾岭香。”